“弘业，你说下辈子的银环草会不会长在云里头？”雅雅的指尖蹭过他袖口磨出的毛边，那里还留着五十年前她缝补时歪扭的针脚。黑暗中，弘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指腹划过她指节上被茶汁浸出的暗纹，坛子里的银环突然哗啦一响，惊得梁上的竹风铃也跟着晃出串银响。
“要真长云里，”他的笑声震得她耳廓发痒，“我就搭个茶梯爬上去，摘最肥的银环草给你泡茶。”雅雅噗嗤笑出声，脚边的竹席被蹭得沙沙响——三花猫小花不知何时又跳上了床，尾巴尖卷着枚从坛子里扒拉出来的银环，环身刻着的“生辰”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小花又偷咬银环了。”她想去抢，却被弘业按住手腕。窗外的月光透过竹窗棂，在小花背上的虎斑纹间投下碎影，猫爪按住的银环正轻轻滚动，撞在床沿木头上发出“叮”的脆响，像极了那年他在茶田埂上敲开第一颗银环草时，甜汁坠地的声音。
“明早该给茶树苗挂防虫网了。”弘业的指尖划过她掌心的旧银扣，扣身刻着的“执手”二字己被岁月磨得模糊，“昨儿看见新冒的银环草叶尖有点发黄，怕是遭了蚜虫。”雅雅想起那些绿莹莹的小虫子，曾在他们新婚那年啃光了半亩茶田的银环草，急得她半夜打着火把去捉虫，结果裤脚缠满了带甜汁的草须。
“记得用银环草汁拌石灰水。”她把小花抱进怀里，猫毛蹭到她鼻尖，“当年你教我的法子，蚜虫闻见甜汁味就躲得远远的。”弘业低笑出声，摸黑去够窗台上的茶盏，指尖碰到杯壁上的银环纹时，突然顿住：“你听，茶盏在响。”
雅雅侧耳细听，青釉茶盏里果然传来极轻的“叮叮”声，像有枚小银环在里面打滚。“莫不是小花把银环叼进去了？”她接过茶盏晃了晃，响声却变成了细碎的银环碰撞声，混着若有似无的甜香。弘业划着火折子，灯芯爆出火星的刹那，他们看见茶盏底沉着枚指甲盖大的银环，环身上刻着个极小的“雅”字。
“这是……”雅雅的声音发颤，指尖触到银环时，感觉那金属烫得像刚从炉火里取出。弘业把火折子凑近，借着火光看清银环边缘的细痕——那是五十年前他给她打第一枚银环时，因手抖留下的凿痕，当时他把环藏在茶篓最底下，首到她筛茶时才发现，环底还沾着他磨破手指滴的血。
“怎么会在茶盏里？”雅雅把银环放进弘业掌心，看见他掌纹里渗着的茶渍，突然想起今早他在茶田独自待了许久，回来时袖口沾着新鲜的泥渍。弘业把银环贴在唇边，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像极了银环草茎上那些被晨露压弯的细绒毛。
“许是茶神爷爷放的。”他把银环放回茶盏，青釉壁上的银环纹与盏底的真环交叠，晃出满杯的银光，“当年咱们在老茶树下拜天地，不是说好让茶神看着嘛。”雅雅想起那场简单的婚礼，他用银环草编了花冠戴在她头上，花瓣上的甜汁滴在他们交握的手背上，凝成琥珀色的痂。
小花突然跳下地，爪子扒拉着墙角的陶坛。雅雅看见坛口的银环正顺着坛身往下滚，在石板上砸出一连串脆响，像极了五十年前迎亲队伍里的银铃铛声。“该给坛子换个盖子了。”弘业捡起滚到脚边的银环，环身上刻着的“合卺”二字被磨得发亮，“明早去镇上打个新铜盖，刻上你最爱画的银环草。”
夜风突然转急，竹楼外的银环草哗啦作响。雅雅摸到枕头下的旧银扣，扣身的温度与弘业掌心的温度渐渐融为一体。“弘业，”她把脸埋进他怀里，闻着他衣襟上混着的茶渍和汗味，“下辈子你要是先找到我，得在我手心里刻道环，就像……就像当年你教我刻茶饼那样，下刀要准，环纹要圆。”
“刻，一定刻。”弘业的手臂收紧，她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声，与坛子里的银环响声奇妙地重合，“还要在环里灌上甜茶，让你每次伸手接茶盏时，都能尝到这辈子没喝够的甜。”他的指尖划过她眉骨，停在那颗浅褐色的痣上，“再把茶田挖成环的形状，咱们的孩子们在田埂上跑圈时，就能踩着爹娘刻的环纹长大。”
小花突然跳上窗台，爪子拍打着竹风铃。雅雅看见窗外的月光更亮了，银环草在茶田里泛着银光，叶尖的甜汁凝成串串冰晶，像极了坛子里那些被岁月得温润的银环。“你听，”弘业的嘴唇贴上她的发顶，“银环在唱咱们年轻时编的调子呢。”
黑暗中，她仿佛真的听见了模糊的歌谣，混着银环的轻响和茶风的呜咽。雅雅攥紧手里的旧银扣，感觉扣身的纹路正一点点嵌入掌心，像极了五十年前他第一次教她握刻刀时，刀锋在银环上留下的深痕。竹楼外的银环草又冒出了新苗，叶尖的甜汁滴在石板上，砸出个小小的银环光斑，随着夜风晃啊晃的，晃进了他们交叠的呼吸里。
“明早煮甜茶时，”雅雅的声音带着困意，鼻尖蹭到他衣襟上的茶渍硬块，“把盏底的小银环也放进去，说不定能泡出当年你在茶田喊我名字的声音。”弘业低笑出声，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着小时候的女儿。坛子里的银环还在应和着，声音越来越轻，渐渐融在他哼唱的老调子里。
“睡吧，”他吹灭最后一点火星，“等天亮了，茶田的晨露会把银环洗得更亮。”雅雅闭上眼睛，感觉竹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像片漂在甜茶海上的银环草叶。她知道，等太阳升起时，茶田深处的老茶树根下，又会冒出刻着交叠名字的新银环，环身上的晨露会像他们这辈子流的泪，甜得发慌，却又亮得能照见下辈子的光阴。
小花蜷在他们脚边，尾巴圈着枚从坛子里扒出来的银环，环身上“偕老”二字在黑暗中泛着微光。雅雅迷迷糊糊间，感觉弘业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在掌心里轻轻刻着环的形状，一下，又一下，像极了银环草在月光下拔节的节奏，温柔得能融掉所有关于岁月和来生的，甜蜜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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