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刚敲过，残月还悬在城楼飞檐上，洛阳城里的晨雾己裹着消息炸开。挑着菜担的小贩交头接耳，茶馆伙计踮脚给常客添茶时压低声音，连护城河上摆渡的老艄公都捏着船桨摇头叹息——太子昨夜被禁军围府带走，镣铐声惊飞了栖在宫墙的寒鸦。
相府后宅的雕花窗棂透出微弱烛光，卢俊义握着狼毫的手顿在宣纸上，墨汁在素笺晕开成一团乌云。案头摆着半月前太子送来的生辰贺礼，鎏金掐丝珐琅香炉还泛着温润光泽，此刻却灼得他眼眶发烫。回廊外传来窸窣脚步声，贴身管家捧着刚誊抄的邸报踉跄而入："老爷，刑部己连夜开审，说是谋逆大罪......"
"住口！"狼毫重重拍在案上，惊得香炉里的檀香灰簌簌而落。卢俊义踉跄起身，官服玉带在晨光中晃出冷冽的光。三年前太子在琼林宴上执盏求娶嫡女，那声"岳父大人"犹在耳畔。可如今龙椅前跪着的，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他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年梁山起义时，自己也曾立誓要保这江山安稳。
"备马！"卢俊义突然转身，衣袂扫落案上奏折，"去御史台，我要见三司会审的卷宗！"青铜兽首衔环的朱门轰然洞开，相府家将的马蹄声碾碎满地霜华，惊起栖息在槐树上的寒鸦，扑棱棱掠过雕龙照壁，向着紫禁城方向飞去。
御史台朱漆大门洞开，青铜獬豸神兽立在阶前，瞪着鎏金双目俯视来客。卢俊义踏着冰凉的青石板拾级而上，檐角铁马无风自动，叮咚声混着远处更鼓，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撞出回音。廊下吏员们捧着卷宗低头疾走，余光瞥见紫袍玉带的身影，脚步愈发慌乱，砚台里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洇出扭曲的纹路。
正厅门槛前，卢俊义的皂靴突然顿住。满堂御史齐刷刷起身，袍袖带起的风掀动案上供状，哗啦啦的声响像极了刑场绞索晃动的震颤。众人垂首而立，喉结在绷紧的脖颈间上下滚动，唯有烛火噼啪爆裂的声响，将寂静割裂得支离破碎。
“丞相大人万安。”
孙嘉诚的声音刺破凝滞的空气。这位铁面御史整了整褪色的乌纱，从袖中抽出泛黄的绢布，素白绸面上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标记。他跨步上前时，官靴踏碎了阶前漏下的光影，“太子府地窖暗格中，起获玄铁盔甲三百副、连弩百张，另有密信可证......”话音未落，卢俊义己抢过供状，指尖在"相府印信"西字上反复，锦缎袖口滑落，露出腕间女儿绣的同心结，此刻却像道灼烧的血痕。
“太子妃呢？”卢俊义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孙嘉诚喉头滚动，从案底抽出一卷发簪——金丝累成的并蒂莲上还沾着暗红，正是上月女儿生辰时，他亲手为她戴上的头面。“昨夜搜查时，侧妃房内暗格里藏着调兵虎符，据死侍招供，太子妃......”
檐角铁马突然剧烈摇晃，一阵狂风卷着枯叶扑进厅内。卢俊义踉跄扶住廊柱，鎏金的兽首在眼前扭曲变形，恍惚间又看见女儿初嫁那日，凤冠霞帔上的珍珠流苏垂落，映着她含羞带怯的笑靥。而如今，那些珠翠怕是都成了枷锁。
孙嘉诚的话音如重锤砸在青砖地上，字字震得空气发颤。廊外突然传来闷雷，乌云压得极低，将御史台的飞檐吞进墨色里。卢俊义望着供状上"私运火器""牟利千万"的字迹，眼前浮现出女儿在深闺中习字的模样——那时她执笔不稳，总爱在宣纸上落下歪斜的梅花，如今却用他书房里的鎏金印玺，在国之命脉上烙下罪证。
"丞相三思！"孙嘉诚急步上前，乌纱帽险些滑落，"此事牵连甚广，陛下未必轻信一面之词......"
"够了！"卢俊义猛然挥袖，玉带扣硌得掌心生疼。他望着庭中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兰草，想起大梁初建时，自己曾在这御史台立下的"鞠躬尽瘁"的誓言。如今满朝文武的目光如芒在背，女儿的名字与谋逆二字纠缠，就算陛下开恩，他又如何对得起这方天地？
喉间泛起腥甜，卢俊义扶着雕花廊柱缓缓跪下。青砖浸透晨露，寒意顺着蟒袍首窜脊背："孙大人，烦请代笔。"他解下腰间象征相位的鱼符，金属冷意渗进掌心，"就说卢某治家无方，纵女成祸，自请削去丞相之位，愿以残躯过平民的生活......"话音未落，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将他的话语浇得支离破碎。
孙嘉诚攥着浸透雨水的狼毫，看着阶前那个曾指点江山的身影在雨幕中佝偻如残叶。墨迹在辞呈宣纸上晕开，恍惚间化作当年卢俊义辅佐幼帝登基时，宫墙上那轮鲜红如血的朝阳。
乾清宫内，鎏金蟠龙柱映着摇曳烛火，案头堆积的奏章间，王维指尖着素白的辞呈，玄色龙袍上金线绣就的十二章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太监总管弓着腰候在阶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有殿外更漏声，一下下叩击着寂静。
"呈给吴相。"王维忽然开口，玉制镇纸重重压住辞呈边角，青玉螭纹撞在紫檀木上发出清响。当太监捧着信笺退至月华门外时，正撞见匆匆赶来的吴用，广袖扫过丹陛，惊起一地银杏叶。
吴用展开信笺的瞬间，眉峰骤然蹙起。宣纸上墨迹未干，力透纸背的字迹似仍带着震颤——"家门蒙羞，无颜再侍君侧"。他想起多年前梁山聚义厅内，卢俊义身披银甲纵马而来的英姿，那时他们曾歃血为盟，誓要替天行道。如今这铮铮铁汉，竟要因儿女之过自毁前程。
"陛下，"吴用将辞呈轻轻搁回案上，玄色朝服上的鹤纹随动作微微起伏，"卢相半生忠义，当年招安时他散尽家财助陛下平定三寇，如今太子案虽涉亲眷，然其本人并无谋逆实据。若准他致仕，恐寒了满朝文武之心。"
王维握着狼毫的手顿住，烛光将他的侧影投在《山河社稷图》上，与画中指点江山的自己像重叠。他凝视着辞呈末尾"愿守皇陵以谢天下"的字句，忽然想起登基那日，卢俊义率领百官三呼万岁，蟒袍玉带映着朝阳的模样。
"取朱砂来。"王维忽然开口，笔尖饱蘸丹砂，在"恳请致仕"西字上重重划过。赤色墨迹蜿蜒如血，却在"不同意"三字处凝作铿锵——"传朕口谕，卢相府中事务交由刑部彻查，若本人无涉，即刻官复原职。至于太子妃......"他望向窗外渐明的天色，凤阙上的铜铃叮咚作响，"按律论处，不得宽贷。"
当太监捧着朱批的辞呈疾步出殿时，晨光正刺破云层，将"不同意"三个朱砂大字照得透亮。这道御笔，既断了满朝揣测，也让朱雀大街上忧心忡忡的卢府家将，终于敢将悬着的心放回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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