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深渊般的死寂,笼罩着中军大帐。只有帐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火盆中木炭偶尔爆裂的轻响,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林风心脏狂跳,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他刚才言论,足以让他死上一百次。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
张梁胸口剧烈起伏,赤色的发丝紧贴着她因愤怒和雨水而显得异常艳丽的脸颊,琥珀色的眸子死死瞪着林风,似乎有千言万语的怒火想要喷发,却最终只是狠狠地一跺脚,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一把掀开毡帘,冲入了外面的雨幕之中,仿佛只有冰冷的雨水才能浇熄她心中的怒火与……那份不愿承认的动摇。
张宝则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婉转迂回,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她缓缓站起身,赤足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暗紫色的纱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脚踝上的银铃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她走到林风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眼里,玩味和嘲讽淡去了许多.
“小家伙,你这张嘴,可比刀子还利呢。”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红唇,留下一个暧昧而危险的弧度.
说完,她也不等什么回答,便如同一阵香风般,摇曳生姿地离开了大帐,留下满室残留的异香。
转眼间,原本气氛紧张的大帐内,只剩下了林风和主位上的张角。
林风的心沉到了谷底。张梁的暴怒和张宝的莫测都还在其次,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张角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张角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蕴含着星空般深邃与悲悯的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和深深的哀伤。火光跳跃在她脸上,那颗浅淡的泪痣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如同无声的泣诉。
她没有看林风,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帐篷顶端,仿佛在透过那厚重的毡布,看向外面无尽的黑暗与雨幕。
“你说的……或许,都是对的。”她的声音很轻,很缥缈,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语,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组织松散,后勤不继,人心……难齐。”
她每说出一个词,林风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他宁愿她像张梁那样暴怒,或是像张宝那样嘲讽,也好过此刻这般……近乎绝望的平静。
“我以为,”张角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只要心怀苍生,只要高举黄天大旗,就能凝聚人心,就能驱散黑暗……就能为这苦难的世道,辟出一条生路。”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林风身上。那目光中,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伤,以及一种……仿佛看透了世事无常的了然。
“但我或许……错了。”她轻轻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看到了百姓的苦,听到了他们的哭喊,却……未必看清了通往光明的道路。我沉浸在‘黄天当立’的理想中,却忽略了……现实的荆棘与人性的复杂。”
她看着林风,眼中除了悲伤,竟然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苦涩的笑意:“你很诚实,林风。比许多口口声声喊着‘苍天己死,黄天当立’的人,都要诚实。”
林风心中一震,抬起头,对上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他看到那双眼睛深处,除了疲惫和悲伤,还有一种异常清醒的智慧,以及……一种深深的孤独。这位被无数人奉若神明的“天公将军”,她的内心,或许比任何人都要孤独,都要痛苦。
“我并非有意……”林风艰难地开口,想要解释。
“我知道。”张角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我知道你并非恶意。你只是……看到了我或许不愿承认,或许无力改变的现实。”
她微微挺首了些身子,尽管脸上依旧带着疲惫,但那股属于领袖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似乎又重新凝聚了起来。只是这份力量,此刻却染上了一层悲凉的底色。
“你与其他人都不同,林风。”她凝视着他,目光专注,“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的眼睛里,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苟且,还有……更遥远的东西。或许,正因为如此,你才能看得比我们更清楚。”
她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帐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歇了,只剩下火盆中木炭燃烧的细微声响。
“你说的对,黄巾之路,或许……真的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崎岖之路,甚至……是一条死路。”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林风耳中,“我不能……也不该,强迫一个看得清前方是悬崖的人,陪着我们一起跳下去。”
林风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张角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浅淡、却又无比温柔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驱散了她眼中的部分阴霾,却又带着一种诀别般的释然。
“你走吧,林风。”她说,声音轻柔却异常清晰。
林风彻底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囚禁,是刑罚,甚至是被秘密处决,却唯独没想到,张角会……放他走?
“在你眼中,这条路是错的,那就离开它,去寻找你认为对的路。”张角看着他,目光真诚,“你不属于这里,你的才智,你的见识,或许能在别的地方,找到更好的用武之地。或许……你能找到一条真正能够实现……你我心中那个‘人人平等温饱’世界的道路,一条……不同于黄巾的道路。”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林风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绣着简单云纹的灰布荷包,递到他手中。那荷包入手温热,似乎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
“这里面,有些许盘缠,还有……几枚疗伤的药丸,以备不时之需。”她的指尖微凉,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林风的手背,让林风的心猛地一跳。
“明日一早,你便自行离去吧。”张角收回手,退后一步,重新恢复了天公将军的威仪,只是那眼中的悲悯却挥之不去,“营门……不会阻拦你。”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只留下一个略显单薄,却又异常挺拔的背影,静静地伫立在跳跃的火光与深沉的阴影之中。
林风握着手中那个尚有余温的荷包,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自由……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在他剖析了黄巾的必败,在他坦承了逃跑的意图之后?
他看着张角那孤独而决绝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沉甸甸的信任与……放手。
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那里面,有逃出生天的庆幸,有得偿所愿的轻松,但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愧疚、迷茫,以及一种……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空落落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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