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有了点暖意,吹在脸上不再像刀子割。陈风慢悠悠骑着那辆破电驴,穿梭在城南老住宅区的梧桐树荫下。车座后那个泛黄的保温箱空空荡荡。今天单子不多,跑完最后一个写字楼文件送达,可以早点收工。APP上余额爬到一万五,够缓口气。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感受着这种久违的、几乎算得上平和的疲惫。
手机又震了一下。
“叮!新订单!顺路单:距离您1.2公里‘夏语小榭’面包店。取新品试吃盒(己包装)。送往城北星光幼儿园门卫处。送达奖励:8元。取餐时间:二十分钟内。”
又是那个面包店。
陈风眼皮微微动了下。自从上次那个冬夜后,他再没靠近过那一片。夏家……还有那个意外……像两块沉重的石头沉在水底。八块钱的订单,平时他可能犹豫,现在……
油门轻拧。电驴哼哧着,拐过几个街口。“夏语小榭”那暖黄色的灯光招牌就出现在街角。傍晚柔和的光线落在大玻璃橱窗上,映着里面黄澄澄的牛角包、蓬松的奶油卷,隔着马路仿佛都能闻到那股香甜温热的烘烤气息。
店门口停着一辆亮黄色带卡通兔贴纸的自行车。陈风停下电驴,拔下钥匙。推门进店,门上挂着的小铜铃“叮铃”一声,脆生生的。
店里暖和,面包香气更浓。
“您好,尾号……4876,取试吃盒。”陈风没抬头,声音闷在口罩里。
“马上!”那个清脆熟悉的声音应道,带着点忙乱的急促。穿着暖杏色围裙的夏冰灵从后厨小跑出来,手里拿着个刚贴好便利贴的精致小纸盒。额发被汗水沾湿了几缕,胡乱贴在光洁的额角。小脸红扑扑的,像是刚忙完一批新鲜出炉的面包。她看到门口站着的骑手,脚步顿了一下,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似乎快速扫过了他头盔下露出的半张脸——那双布满血丝但异常沉稳的眼睛。
眼神交接不足半秒。陈风垂下眼,接过盒子。
“谢谢。”声音依旧低沉沙哑,说完转身就走,没半分逗留。
夏冰灵下意识“嗯”了一声,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快速消失在门外,歪了歪头,眼神里有一丝非常微弱的、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人…以前来过?好像有点点不同?是眼神太沉?还是太快离开?她甩甩脑袋,把这奇怪的念头赶走,转身又去收拾刚出炉的面包了。
陈风把试吃盒小心放进保温箱,刚准备跨上车——
“等等!小哥!”夏冰灵又从店里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个刚装好、用透明塑封袋封着两个金灿灿的、还散发着温热麦香的奶油海螺包。
“这个!”她把袋子塞到陈风手里,动作快得不容拒绝,眼睛弯弯的,“新品!今天刚出锅!给你尝尝!算是…感谢你上次那个…跑腿快……”
她指的是之前那个天价宠物手环单?陈风捏着温热的塑料袋,指尖触碰到柔软的面包体。隔着薄薄的塑封袋,热力源源不断传递过来。
“谢谢。”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依旧干涩。他没再看夏冰灵,利落地跨上电驴,油门一拧,车子发出嗡鸣,汇入逐渐稀疏的车流。
夏冰灵看着那辆破旧的小电驴摇晃着驶远,站了片刻。傍晚的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脸上那点忙碌的红晕渐渐褪去。她拍了拍沾着面粉的围裙,回身锁上店门,推过她那辆亮黄色的自行车,跨上去,车轮碾过路面,朝着另一个方向——家,或者别的什么采购点——骑去。夕阳把她娇小的身影拉得很长。
…………
天光彻底暗淡下来,路灯次第亮起。
陈风不紧不慢地往城北开。星光幼儿园在小路尽头。保温箱里那个小盒子和那两个奶油包散发着甜香。红灯亮起,他捏闸停车。路边的报亭摊主支了个电灯泡在打盹。
前方路口,那抹亮黄色在车灯和人影间灵巧地穿梭了一小段,很快拐进一条两侧都是老式居民楼围墙的小道。围墙不高,枝叶茂盛的法桐从里面伸出来,小道不宽,也没什么车。
突然!
一辆从居民区内部车道急速倒车出来的白色滴滴网约车,像失控的炮弹,从旁边那条岔路的坡道上朝着围墙小路猛地滑下来!司机似乎低着头在看手机导航或结算信息,油门带得深,车尾灯闪着刺目的红光!
目标正是刚骑进小路十来米、背对着的夏冰灵那辆亮黄色自行车!
“呜——”
刺耳的引擎倒车轰鸣声撕开小道的宁静!
夏冰灵听到动静下意识扭了下头,瞬间瞳孔急剧收缩!黄色自行车的小兔子贴纸在刺目的车尾灯光里被映得惨白!巨大的钢铁阴影带着恐怖的压迫感近在咫尺地罩顶而来!时间仿佛凝滞!
“吱嘎——!!”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在巷道里回响!却根本无法抵消前冲的巨大惯性!
陈风在听到引擎声炸响、看到那红得狰狞的车尾灯扑向亮黄色的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深处沉睡的本能和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反应速度压倒了一切思考!
“猫足协调!” “蚂蚁腿卸力千钧!”
根本不需要刻意催动!心念所至,那双穿着旧运动鞋的脚在电驴窄小的踏板上猛地一蹬!足尖点地,力量在膝盖、腰胯间瞬间完成精准无比的传递!整个人像根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弹射离车!破电驴被这股大力带得后轮离地,哐当砸在地上!
人在空中!陈风眼中只有那抹即将被吞噬的暖黄!
双臂张开!
目标!夏冰灵单薄的后背和那辆纤细的自行车!
时间感知如同被拉长!
“扑!”
陈风的双臂如同铁箍!在车轮碾上前半秒!
狠狠撞上夏冰灵的背!
巨大的冲击力混合着自行车把手、硬车架和两人躯体重叠在一起的力量!
撞得夏冰灵连人带车像被狂风卷起的纸片!
猛地砸向侧前方墙壁下那堆居民堆放的、厚实的破纸箱和废泡沫垫!
“哗啦啦——!!!”
与此同时!
失控的滴滴车后保险杠几乎是擦着被撞飞出来的自行车后轮碾过!重重撞在小巷对面坚硬的水泥墙上!车尾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整个车身猛地一震!
碎片飞溅!引擎哀鸣!整个世界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喘息和心跳擂鼓!
混乱的中心点。
陈风双臂死死抱着怀里的温软身体,巨大的冲力把他们俩一起掼进了那堆废纸箱里!
后背重重砸在棱角不平的硬纸板边缘!尖锐的刺痛传来!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松手!双臂承受了绝大部分冲击。
夏冰灵的身体完完全全裹在他怀里。她的脸死死埋在他沾着汗味、灰尘味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机油气息的工装外套前襟!浑身冰凉,如同被冻僵般剧烈地颤抖着!她纤细的胳膊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反搂住了陈风的腰!
喉咙里发出惊恐到极致的气音嘶鸣!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小兽。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陈风胸口那层薄薄的棉布,滚烫!
浓重的惊悸气息包裹着两人。陈风粗重急促的喘息灼热地喷在夏冰灵凌乱散落的发顶。女孩的洗发水甜香和她身上特有的、温暖的牛奶味(面包房的气息?)混合着灰尘和恐惧的咸涩味,钻进他的鼻腔。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柔软身躯每一寸细微的颤栗,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对方骨骼的回响!
滴…答…
一滴冰冷的汗珠从陈风额角滚落,正砸在夏冰灵凌乱散落在他胸前外套褶皱里的一缕乌黑发丝上。
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夏冰灵猛地抬起了头!
睫毛濡湿成一绺一绺,沾满了恐惧的眼泪。白皙的脸颊沾了些纸箱上的浮尘,更显狼狈。那双总是弯弯像新月的漂亮眼睛,此刻瞪得极大极大,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冲刷着惊恐。那双瞳孔里清晰无比地倒映着陈风同样失血惨白的脸、汗湿的鬓角、头盔面罩碎裂玻璃划出血痕的下颌线,和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同样翻涌着剧烈情绪风暴的眼睛。
目光在最近的距离!短到能看清彼此眼中每一根血丝!短到能呼吸到对方唇齿间逸出的、同样灼烫混乱的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寸目光里。
恐惧?后怕?混乱?还是某种在绝望黑暗中骤然爆发的、陌生的、滚烫的……依赖感?
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这极致的混乱和近在咫尺的体温交融中,像无形的丝线,死死缠绕住瞬间相连的两个灵魂。
巷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叫声!
“撞人了!”
“快报警!救护车!”
滴滴司机满脸惊恐惨白地摔开车门滚下来。
嘈杂的人声冲破了这短暂的、近乎魔幻的凝固!
夏冰灵像是被外界的喧闹彻底惊醒了!她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剧烈一颤,那双一首死死反搂着陈风腰的手臂触电般猛地松开!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瞬间向后弹缩了一点距离!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绯红,一首红到小巧白皙的耳根!
她慌忙低下沾泪的脸,手指无措又慌乱地在自己沾灰的裙摆和围裙上擦拭:“对……对不起……我……谢谢……”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支离破碎。她甚至不敢再看陈风的脸。
陈风也在瞬间回神!
他猛地别开视线,胸腔里心脏狂跳的余震撞得肋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墙根,有些僵硬地试图站起来。后背撞到硬纸板的地方疼得厉害,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夏冰灵手忙脚乱地去扶她那辆倒在地上的黄色自行车。车把歪了,篮子里的东西洒了一地——几张印着可爱图案的烘焙纸、一袋没开封的精制砂糖、几支新买的裱花嘴滚落在污水里……还有那个装裱花嘴和工具的、摊开的棕色帆布工具袋。最醒目的是地上碎裂的包装盒和被碾扁压烂的两个金黄的奶油海螺包,浓郁甜腻的奶油馅流了一地。
人群开始围拢。救护车的红蓝顶灯旋转着在巷口闪烁。
陆慧如那辆黑色的奥迪Q7几乎是飞过来的,带着刺耳的急刹停住!车门还没停稳就被大力推开!穿着深色大衣的陆慧如脸色煞白如金纸,高跟鞋在冰冷地面上敲出凌乱急促的声响!身后跟着的是脸色同样难看到极点的冷峻保镖——阿力!
“冰灵——!!”
陆慧如凄厉的声音穿透人群!她几乎是撞开旁边看热闹的人,扑到女儿身边!双手颤抖地捧起夏冰灵的脸,眼泪瞬间涌出来:“哪儿伤着了?啊?快让妈看看!告诉妈妈哪儿疼?眼睛怎么了?撞到头了?”声音尖锐变形,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高贵,只剩下一个母亲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心疼。她慌乱地用手抚摸女儿的额头、脸颊、手臂,昂贵的羊绒大衣袖口沾满了灰尘和地上的油渍也毫不在意。
阿力则立刻上前一步,冰冷的眼神锐利地扫视全场,带着强大的压迫感驱散无关人群,迅速建立出一个安全警戒范围。他目光如刀,掠过地上的狼藉和角落里的陈风,眼神里闪过一丝冰冷的评估。
夏冰灵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眼泪又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她靠在母亲怀里抽噎着,指着旁边地上:“车……出租车……撞……”
“别怕!别怕!妈妈在!谁也伤不了你!”陆慧如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抱着女儿轻颤的身体。
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快速挤了过来。
“请让一让!伤者需要检查!”
护士和司机上前想帮助夏冰灵。
就在混乱中。
夏冰灵被护士扶起来准备上担架的瞬间。
她猛地挣脱了护士的手!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那双哭红的、还带着后怕泪痕的大眼睛,穿过推挤的人群缝隙,飞快地、准确地,落在了那个正靠着墙角、沉默地摘下破头盔,用手背擦着下颌血痕的陈风身上。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
目光里有浓重到化不开的、混杂着巨大感激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情绪的东西。
人群移动,缝隙瞬间被挡住。
医护人员催促着。
她被轻轻扶上了救护车担架。车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陈风站在原地。
手背蹭破的血口子还留着一点粘腻感。
后背的钝痛提醒着刚才撞击的实感。
周围人群开始议论纷纷,陆慧如带着哭腔的声音还在救护车旁回荡。
他沉默地走到自己那辆摔倒在地的破电驴旁。保温箱盖子摔开了,里面那个精致的小纸盒安然无恙,只是盖子被撞歪了点。
他弯腰,默默地把翻倒在地的黄色自行车扶了起来,车把有点歪,篮子稀巴烂,轮子蹭掉一块漆。车旁是那个还摊开的、沾着污水的棕色帆布工具袋。他蹲下身,把散落在污水中己经报废的裱花嘴、被压坏的精制砂糖袋子、烘焙纸,还有那两个被碾碎沾满污泥的奶油海螺包,一件件捡起来。
面包混合着奶油的甜腻香气和污泥的腐败气弥漫开。
手指不可避免地在污泥冷腻的触感中沾到了一些。
还有……一个沾着泥土、尚存一点温热和淡淡甜香的——奶油海螺包的一角残骸。
奥迪车门“砰”地关上。轮胎卷起泥水驶远。
巷口的红蓝灯还在闪烁。
陈风把保温箱扶正盖好,挂上那辆破电驴的后座。
他戴上那个面罩玻璃裂了好几道的旧头盔。
拧动钥匙。
马达发出沉闷的嗡鸣。
车身一歪一斜地,缓缓驶入城北更深、更沉的夜色里。
夜风吹在皮肤上。
胸口的布料有一小块冰凉。
那是被泪水濡湿的地方。
他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车把。
指节用力。
似乎想留住一点什么。
又似乎只是想握牢一点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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