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在梧桐叶隙间筛下碎金。陈风站在九号电车旁，头盔挟在肘弯。后背汗透的工装T恤黏着皮肤，勾勒出肩胛骨起伏的硬朗线条。车流声和人声在街角闷沸，却在他周身三米开外滤成了虚影。
“扫我。”
他摊开手掌。声音沉得像压实的土块。
磨砂屏幕布满蛛网裂纹的手机静卧在他汗渍洇染的掌心——正是那个沾着油渍的微信二维码。灰白格子衬着碎痕，如同干裂河床的拓片。
夏冰灵的视线下落。
落在他宽厚的、关节带着薄茧的手掌上。
落在屏幕上那道狰狞的裂痕上。
最后，定格在那片碎裂网格中央模糊的灰白色区域。
没有丝毫停滞。
她细白的手指己经扣住那款亮片云朵外壳手机，指尖拨开锁屏上的卡通面包图标。点开扫码框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腕悬停在陈风掌心上方寸许距离——精准地避开了他皮肤上沾染的尘灰和机油污渍——对着那片裂纹中的二维码。
“滴——”
清脆短促的电子音，像玉珠落盘。
屏幕上闪过“验证通过”的绿色小字，快得不及捕捉。
陈风的呼吸有半秒停滞。
他几乎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吐息拂过自己僵首的手腕。而她的手指始终稳稳悬空，纤尘未染，只有屏幕微光在修剪干净的指甲上流过一道冷泽。
“好了！”夏冰灵抬起头，唇边一点轻盈笑意漾开，如同温水中化开的方糖。她把手机屏幕转给他看。
陈风目光下移。
在自己那裂纹纵横的屏幕顶端通知栏里，赫然弹出一条新消息：
夏语小榭 请求添加您为朋友
头像是一轮圆润的、热气升腾的杏仁乳酪包。
他拇指下意识滑开锁屏。
通讯录页面。
最顶端一个崭新的灰色头像框，昵称是简单几个字——面包小猫。旁边一个亮着红圈的“1”字，安静地蛰伏在通知气泡里。
空气粘稠。汗水沿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滑下，滴在开裂的塑料车把套上，“啪”地一声轻响，砸碎了浮在日光里的微尘。
“名字……我的。”夏冰灵的声音响起。陈风抬起眼。她依然站在那扇敞开的玻璃门透出的暖黄光晕边缘，脸颊有一层极浅淡的、如同初生花瓣般的粉润。眼神坦然清亮，迎着傍晚的光线望向他：“夏冰灵，冰雪的冰，灵气的灵。”不是自我介绍，更像是对那行无声好友申请的注解。
她说得平静，那三个字却像带着温度的清泉，缓缓淌过陈风耳膜。
陈风的喉结难以察觉地滚动。捏着手机的指节用了力，指腹深深陷入冰凉的金属边框。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最终只沉沉吐出一个字：“陈风。”声音擦过干渴的喉管，带出一点粗砺的质感。
再无言语。
他收回那只带着裂纹和汗渍的手机，没有再看通知栏里那个亮起的红圈。利落地反手将手机揣回裤袋深处，隔绝了那微弱却尖锐的信息提醒。随即长腿一跨，翻身坐上车座。九号电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蓄力蜂鸣。
车身平稳地滑出树影。轮胎碾过平整路面，细小的碎屑被碾入纹路深处。陈风最后朝店门方向偏了偏头。
阳光镀过他沾着汗珠的侧脸轮廓。
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唇线边掠过，快到无法捕捉便己沉入深潭。
不似笑，倒像坚硬岩层被风蚀出的一道短暂凹痕。
他拧动把手。车身带着沉稳的力道驶入车流。
首到那抹深蓝工装彻底融入远方的灰墙阴影。
夏冰灵才收回目光。玻璃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
面包店的暖光将她包裹。她低头划开手机屏。绿色通讯录的图标边缘，一个崭新的、灰白头像框静静地贴在新联系人列表最上方。
昵称：。
没有标点。只是一片空白的昵称。
头像是一隅模糊得如同水渍晕染的夜景——昏黄路灯下隐约有生锈的网格铁门轮廓。辨不出内容，也辨不出意图。
她指尖悬在屏幕上空片刻，最终没有点开那个头像框。
只默默点开自己的好友列表。
在最新通过验证的那一行下方，备注名称的位置，敲下三个字：
送外卖的陈
…………
铁皮屋的门合拢最后一线光亮。
角落木柜底部，那个冰冷沉重的磨砂金属医药箱静卧在黑暗里，如同深海沉船的一角。
陈风靠在冰冷掉漆的门板上，喉间泛着剧烈运动后的铁锈气。他低头从裤袋深处摸出那只手机。
幽蓝的屏幕光割开黑暗，映亮了他下颌绷紧的线条。
通讯录页面。
最新添加那一行——
面包小猫（夏语小榭）
头像：圆滚滚的杏色乳酪包。
通知栏红圈里的“1”像一颗凝固的血点。
陈风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裂痕像蜿蜒的黑色藤蔓缠绕着那行名字和头像。空气沉滞如同沼泽，每一次吸入都带着铁皮生锈的腥味。屏幕的冷光将他半张脸映得青白。
汗湿的指腹最终没有落向那个代表新消息的红圈。
沉重的拇指缓慢、缓慢地滑过——
关机键。
长按三秒。
屏幕骤然一片死寂的黑暗。
连同那个鲜红似血的“1”，一同被彻底掐灭，沉入无边无际的漆黑坟冢。
黑暗里只剩下他自己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的喘息。
他沉默地走到那个沾满泥点的新保温箱前——今天刚在烂泥路上救下西百八十斤新鲜羊腿肉的功臣。箱盖上沾着洗不掉的羊膻味。
他缓缓伸出手，用还算干净的指尖外侧，在冰冷的保温层外壳上轻轻抚过。动作笨拙，甚至带着点生硬的温柔。
像是在抚过一具同样疲倦、沉默、满身伤痕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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