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的阳光懒懒地斜趴在“夏语小榭”的暖色玻璃上。门上的铜铃丁零一响，陈风背着光，像一尊沉默的铜像立在了门框的阴影里。
“嘿？收工这么早？”夏冰灵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排刚出炉的柠檬闪电泡芙挤上雪白奶油，抬头看见他，笑容刚在唇边漾开，就被他眉宇间深重的倦色凝住了。“新烤的泡芙……”她的话没说完。
“回趟老家。”陈风的声音像砂纸磨过干木，低沉短促，“歇几天。”他目光落在操作台边沿，并不看她，“家里……孩子身体不大爽利。”最后几个字，像是被喉咙用力压出来，带着点闷响。
空气里的甜暖瞬间结了冰。
“孩子？”
夏冰灵手上的裱花袋一晃，一小朵雪白的奶油“啪嗒”掉在锃亮的金属台面上。她眼睛微微睁大，像被意外戳了一下，那点惊愕清晰地印在她眼底，如同清澈湖水里突然闯入的石子。“你……有孩子？”声音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带着点难以置信。她无意识地捏紧了裱花袋，指尖沾着粘稠的乳白色，有点茫然地在围裙边缘蹭了蹭，留下淡淡的湿痕。
店里静得出奇。只有烤箱风扇还在角落发出轻微的叹息。
陈风下颌线条绷得很紧，喉结重重滑动一下：“嗯。” 一个短字，沉得像石块落地。“离了。”他补充道，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只是那份平静下压着不易察觉的干涩，“跟我。”
更深的静默笼罩下来。夏冰灵脸上的惊愕凝固了一瞬，随即像打翻的染料盘，复杂的神色层层晕开——惊讶，一丝不明显的距离感，或许还有丁点猝不及防的茫然。眼前这个为她撞开失控出租车的男人，肩头抗的不只是一个沉重的保温箱和布满旧伤的身躯。他与她之间干净明亮的橱窗世界，似乎瞬间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粗粝的尘。
她的手指悄悄蜷进围裙柔软的布料里。
“哦……”过了好几秒，她才找到声音，像一声无措的气音，“小孩子不舒服……大人跟着也熬坏了。” 她扯动嘴角想笑，但那弧度显得有点单薄勉强，像没烤熟的蛋糕胚。“孩子……多大了？” 声音努力温软下来，掺了一点小心翼翼的关切。
“快五岁了。”陈风说。
“是小啊，”夏冰灵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些，“正是……又讨喜又磨人的小娃娃年纪。”她转过身，动作带上了点刻意的利落，像要冲散刚才那点不自在，“老家在哪一片？路上方便么？”
“不远。”陈风的声音松缓了一分。
“那正好！”夏冰灵的眼睛亮起来，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目标。她麻利地拉开冷藏柜，清甜的奶香和面包焦香瞬间涌出。“这个是全麦的，没啥糖分，”她拿出一个鼓鼓囊囊、棕色朴素的小圆包，放进印着小麦穗的纸袋，“麦香味实诚，软乎好嚼，孩子要是胃口不好，热温了配点奶挺好下肚。”
目光扫过货架，挑了三个油亮的培根芝士牛角三明治，厚厚的牛角包里夹着焦香的培根和融化的芝士片，用独立的小袋装好。“这个你带着，路上啃着垫肚子，”她解释，“比面包顶饥，也方便拿着吃。”最后，还小心地塞进去一盒独立小包装的动物奶片，“说是奶做的，吃着玩。”
她把塞得满满当当的纸袋推到柜台边缘，纸袋被撑得鼓胀，散发出发酵面团的醇厚和培根的焦香。“不是啥好东西，”夏冰灵看着陈风，努力扬起一个比刚才自然些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小梨涡像盛满了光的浅塘，“就是点心思……路上垫着肚子稳当。”她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声音放得更软了点：“坐车也别太赶。到家了……那个……方便的话，吱一声呗？嗯……就……微信里。”后面几个字带点藏不住的紧张和试探的微光。
纸袋的重量压在手心，温热柔软，带着食物和人共同传递的温度。
“……行。”陈风应了一声，视线从那纸袋移到她努力堆笑的脸上。他点了点头，提起袋子。转身推开玻璃门。
铜铃声有点拖沓。
门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暖光、甜香，和灯光下那个表情复杂、笑容依旧温软的女孩。
* * *
铁皮屋内光线昏暗。陈风把那只沉甸甸的纸袋放在冰冷掉漆的铁皮小餐桌上。桌上空荡荡的，只有几点凝固的油渍。
他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抗议的低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瞬间填满小小的空间。裂纹分割着置顶的新消息：
「面包小猫」：东西路上吃！到家报个平安哈~ 小家伙早点蹦跶！（小猫撒花.jpg）
光标的闪动，在昏暗里显得执着。
窗外风声渐起，吹动没关严的铁皮窗扇，发出沉闷单调的撞击声响。
陈风盯着那光标。沉默像沉重的湿布裹住了呼吸。
角落那只破冰箱压缩机突然“嗡——”的一声沉闷启动，在这片寂静中响得突兀，震得人心里发慌。
最终。他拇指用力按下侧边冰冷关屏键。
啪嗒。
那点光彻底熄灭。
手机脱手滑落，掉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屏幕朝下，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碎裂的痕迹或许又添了几道，但隐在黑暗里，无人看见。
屋里彻底沉入墨一样粘稠的黑暗。
只有窗外铁皮被风不断拍打的声音，和破旧冰箱不知疲倦发出的巨大、单调而沉闷的“嗡————嗡————”声，像一只年迈的困兽在胸腔里沉重地喘息。
桌上那个孤零零的纸袋，成了这冰冷房间里唯一的柔软存在。全麦面包质朴的气息、培根牛角包的咸香、以及小奶片残留的乳香，在浑浊冰冷的空气中漂浮。
无声地提醒着刚刚在那个暖意融融的小小世界里，一个干净明亮的女孩，和一个挣扎在现实尘土里的男人，短暂交汇后无声分开的轨迹。冰箱压缩机工作时发出的微弱橘黄指示灯，在桌角极其短暂地闪了一下，恰好照亮纸袋边缘隐约露出的一个小小价签贴纸，印着清晰墨迹：
“法式闪电泡芙：￥ 29.8/只”。
那一点突兀的数字亮光，像一根冰冷的针，在黑暗中猛地刺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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