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工业园的单子又重又远。陈风把两箱沉甸甸的金属铸件捆在九号电铁后座，宽胎被压得微微下陷。猫足踏过坑洼的泥土路，车身轻颤如水面浮标，颠簸无声化解于腰胯细微的调整。汗水滑过眉骨，滴在洗得泛白的工装领口。
车子滑过“夏语小榭”街角。他没刻意去看，眼尾余光扫过。
橱窗里只有两个陌生的服务员忙忙碌碌。那个总在暖光灯下踮脚拿东西的身影几天不见踪迹。
胸口那块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骤然勒紧，一口气闷在喉咙里。握着车把的指节微微泛白。
出什么事了？
念头像杂草疯长。又被他狠狠掐灭。问了又怎样？问了就能改变什么？服务员那声“癞蛤蟆”还跟刺一样扎在耳朵深处。
他拧紧油门。引擎低吼，把那一隅橱窗的暖光和莫名的不安甩在身后风里。
…………
深夜。铁皮屋静得只剩老旧冰箱压缩机的嗡鸣。陈风盘膝坐在地板中央唯一干净点的地方，后背抵着冰凉的墙皮。
鼻翼微微翕动。意念沉入，淬炼狗鼻之灵！
一股奇异的、如同无数细微触须炸开的感知瞬间扫过空气！细微的气味分子颗粒被百倍放大！钻进鼻腔！
劣质漂白水残留的刺鼻、墙角霉菌的腐朽甜腥、床下灰尘积年的土腥气、甚至窗台塑料假花底座散发出的化学塑胶味儿……杂乱信息汹涌而至！
他皱眉，强行在混乱中剥离练习。
门外走廊。隔着一堵薄墙，清晰“闻”到邻居老太太风湿药膏浓烈的中药味混着晚饭洋葱炒蛋的余香……
成了。
他缓缓吐纳收功。新技能带来的感官冲击让太阳穴胀痛，也暂时麻痹了心底那块挥之不去的空缺。
…………
掏出手机。屏幕裂痕在昏暗里割出刺眼蓝光。手指习惯性滑过堆积如山的系统通知，最终停在那个尘封免打扰的联系人上。
「面包小猫」
红点下的最后一条消息安静躺着。时间戳显示西小时前。
指尖悬停片刻。终究点开。
内容很短，却像一颗小钉子，狠狠楔进眼底：
「面包小猫」：明天下午三点半，城南码头‘灯塔咖啡’，靠窗那个蓝沙发卡座。……我下个月飞巴黎，学新技法。可能……很久。
下面紧跟着一行：
想跟你道个别。
“巴黎。”
两个字如同淬火的冰针，瞬间将几天来反复演练、压抑、试图忽视的情绪全部冻结、击穿。
她不在店里……是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
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那几个字。手指僵硬地划着裂痕斑斑的玻璃。
身体深处那股“狗鼻”能力留下的敏锐余韵尚未褪尽，一种更复杂的、难以名状的强烈气息仿佛穿透了屏幕——那是一种混合着决心、告别，或许还有一丝深藏不甘的……决堤的味道。
明天。下午三点半。蓝沙发卡座。道别。
最后一面。
心口那块冰猛地被戳裂，涌出滚烫酸涩的熔岩！
喉咙像堵了块烙铁。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窄的屋内焦躁地踱步。坚硬的鞋底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角——那个磨砂金属药箱沉在阴影里，旁边摞着那包装着厚厚钞票、同样沉重的背包。
“道别……”
两个字被他干涩的喉咙咀嚼着。
她那样干净明亮的姑娘……是该出去看看更大世界。学最好的东西。不是耗在这里，给他塞那些会被冻硬放凉的小点心。
很好。
他猛地停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那行“想跟你道个别”像烧红的烙铁。
回复框的光标在跳动。
打什么？
能说什么？
最终。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指腹笨重又用力地擦过那道裂纹。
「」：收到。
两个字敲下去。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潭。
…………
翌日下午。
“灯塔咖啡”巨大的玻璃幕墙对着浑浊的港口。冬日的阳光稀薄无力地洒在深蓝色的布艺沙发上。空气里漂浮着浓烈的咖啡焦香和一点海腥味。
陈风推开厚重的橡木门。风铃声轻响。
他一眼就看见了。
夏冰灵坐在最里面、靠着玻璃墙的深蓝色转角沙发里。穿着一件他从没见过的、鹅黄色的薄羊绒开衫，长发松松挽起。面前摆着一杯几乎没动的奶咖，白气袅袅。她微微侧着脸，望着窗外泊着巨大货轮的灰色海面。阳光勾勒着她小巧挺拔的鼻尖和微抿的嘴唇，线条透着一种安静得近乎肃然的平静。
像是专门收拾过，又像是心事重重。
陈风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深吸一口气，被咖啡味和海腥填满的胸腔似乎更紧了些。
他走过去，没有立刻坐到她对面宽大的蓝色沙发里。
目光扫过。
旁边隔着一个过道、靠墙的位置，一张铺着米白色蕾丝桌布的小圆桌旁，放着把软垫的高靠背藤椅。
他脚步微转，在夏冰灵看过来的、带着一丝询问和惊讶的目光中，径首拉开藤椅坐下。椅子和那张宽敞的深蓝色沙发之间，恰好隔着一株高大茂盛的阔叶绿植盆栽。翠绿的叶片成了天然的视觉屏障。
距离不远不近。
侍者走过来询问。陈风指了下菜单最角落的位置：“清水。”
冰水很快送上，杯壁凝着细密水珠。他沾了沾干裂的嘴唇。
沉默在弥漫。背景舒缓的钢琴乐在安静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空气里那股“狗鼻”能力残留的敏锐如同无形的探针。
隔着盆栽厚实的叶片，那杯原味奶咖醇厚的牛奶甜香混合着一丝清冽的覆盆子果酱的气息，清晰无误地钻进陈风鼻腔——那是夏冰灵在店里自己做的、陈风曾在特殊单子里送过的高档果酱牌子。她还带了店里的东西？
随即，一种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类似薰衣草混着雏菊的淡雅花香——似乎是羊绒新衣的味道。很好闻。却又让他心脏像被针戳了一下。
这些本该温暖的、独属于她的气息信号，在“道别”二字织就的冰冷背景板前，被无限放大却更显刺痛。
夏冰灵的目光穿透过枝叶稀疏处的缝隙，落在他紧绷的侧脸轮廓和僵硬的肩线上。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这刻意隔开绿植的距离堵了回来。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方才还带着的一点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紧张，此刻像被浇了一瓢冰水，飞快地沉静下去，染上一层无可奈何的灰蒙。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在这过于安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下周三的飞机……去巴黎的蓝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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