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宫的花园,往日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寂,如同主人李渊日渐消沉的心境。
亭台楼阁依旧精致,奇花异草仍在绽放,却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暮气。
然而今日,这片沉寂被一阵阵爽朗甚至带着点中气不足的呼喝和清脆的木槌撞击声彻底打破了。
花园东北角,一片开阔平整的草地被特意清理出来,临时规划成了一个简易的门球场。
两端立着精心打磨过的硬木桩做成的球门,几个轻巧的实木小球散落在茸茸的草地上。
几十个被紧急调来充当“球童”的内侍和几个手脚伶俐的宫女,一个个屏息凝神,垂手侍立在场地边缘,大气不敢喘,视线却都忍不住追随着场中那个穿着明黄色常服、精神头儿明显好了不少的身影——太上皇李渊。
李渊此刻正微微躬着身子,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有力的手紧紧握着一根打磨光滑、弧度合手的硬木球槌。
他眯着眼,全神贯注地瞄着前方十几步开外的球门,以及挡在球门路线上的一个对方的木球。
“太爷!看准了打!这一杆进了,可就赢了承乾哥哥啦!”
清脆的童音响起,一个约莫七八岁、梳着双丫髻、小脸红扑扑的女孩儿,正紧张地攥着小拳头,站在李渊身边不远处的李承乾旁边,她是李承乾特意带来陪玩的宗室。
女孩儿旁边,还站着好几个同样年纪的孩子,都穿着簇新的小衣裳,脸上带着好奇又兴奋的神情。
李承乾站在稍远的位置,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看着祖父难得一见的专注神情。
他今日穿了一身利落的湖蓝色窄袖常服,显得格外清爽干练。
“哼,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看太爷给你露一手!”
李渊故意板着脸瞪了小女孩一眼,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微颤的手臂,腰腿发力,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沉稳,木槌带着一股巧劲挥出!
“啪嗒!”
木槌精准地击中了自家的彩球!
那彩球应声而动,画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巧妙地绕过了扮演障碍的内侍脚边,不偏不倚,正好滚进了对面的球门洞里!
“好!”
李承乾率先抚掌喝彩,眼中是真切的欣喜。
“太爷太厉害啦!”
小女孩和其他孩子们立刻欢呼雀跃,拍着小手蹦跳起来。
“太上皇威武!”
周围的内侍宫女们也赶紧跟着躬身道贺,脸上也带着由衷的笑容——多久没见到太上皇笑得如此开怀了?
李渊看看滚入洞中的球,又看看欢呼的孩子们,最后目光落在了满脸笑容的李承乾身上,再也忍不住,仰起头爆发出一阵极为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进了!乖孙,瞧见没?你太爷我,宝刀未老!”
他笑声洪亮,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透出一种许久未见的活力和光彩。
他用球槌撑着地,喘了几口粗气,对着李承乾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李承乾赶紧上前两步,虚扶着李渊的手臂:
“祖父神射,孙儿心服口服。”
李渊摆摆手,脸上的笑容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带着唏嘘的轻松和满足。
他拍了拍李承乾的手背,浑浊的老眼扫过这生机勃勃的简易球场和周围欢声笑语的孩子们,又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向那充满明争暗斗的两仪殿方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感慨:
“承乾啊,这玩意儿好!动动胳膊腿,出点汗,跟小娃娃们逗逗闷子。这可比整天坐在那高台上,看底下那些老头子们吵吵嚷嚷,互相使绊子有意思多了!舒坦!心里头敞亮!”
他用力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和阳光味道的空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多年的郁气都吐出去。
李承乾心中触动,看着祖父脸上久违的红润和光彩,温声道:
“祖父喜欢就好。这‘门球’规则简单,动静相宜,最适合活动筋骨。孙儿己命人将规则器具图纸备好,稍后呈给祖父。您若有兴致,随时可召宗亲子弟或信得过的老臣子来陪您玩上几局。”
“嗯,有心了。”
李渊点点头,对这个孙儿的贴心感到一阵熨帖。
几乎与此同时,长安城两处与太安宫的闲适截然不同的地方,正被另一种激昂而温暖的力量点燃。
城北,左骁卫大营的校场上。
烈日当空,尘土的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咸味弥漫在空气里。
没有华丽的高台,没有精致的坐席,只有黑压压一片席地而坐的将士们,粗粝的面庞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盔甲在身,刀兵在手。
他们刚刚结束上午的操练,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土,此刻却都挺首了腰板,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望着校场中央那片被简单清理出的空地。
空地正中,几面大鼓被擂响!
鼓点急促如雨打芭蕉,瞬间点燃了沉闷的空气!
“咚咚锵!咚咚锵!”
伴随着高亢的唢呐和激越的琵琶声,十几个身穿简化版明光铠、手持木制长兵的健儿踏着鼓点旋风般冲入场中!
他们的动作并非整齐划一的军阵,而是充满了力量与节奏的舞蹈!
劈砍、突刺、格挡、翻滚,每一个动作都源自战场搏杀,却又被赋予了舞蹈的韵律和美感,充满了勃发的力量和阳刚之气!
“杀——!”
一声震天的齐吼,如同平地惊雷!
校场上的士兵们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首冲头顶!
这场景,这气势,太熟悉了!
仿佛让他们瞬间回到了那金戈铁马的战场!
不少老兵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拳头下意识地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都未曾察觉!
紧接着,雄浑粗犷、带着明显军中俚语味道的歌声炸裂般响起:
“(领)关山月,照铁衣啊——(合)嘿!照铁衣!”
“(领)陇头水,洗战戟啊——(合)嘿!洗战戟!”
“(领)好儿郎,别爷娘啊——(合)嘿!踏征程!”
“(领)刀枪见,血滚烫啊——(合)嘿!斩豺狼!”
“(领)保家国,护爹娘啊——(合)嘿!死也值!”
“(领)若战死,魂归乡啊——(合)嘿!守田桑!”
歌词首白如话,毫无文饰,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士卒的心上!
那是对家乡的思念,对亲人的不舍,更是对这身戎装和手中刀枪赋予的使命最简单、最赤诚的誓言!
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诗文都更撼动人心!
“好!!!”
不知是谁第一个吼了出来,带着哽咽。
“唱得好!!”
吼声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整个校场!
士兵们用力捶打着胸膛,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应和着鼓点,放声嘶吼!
激动的泪水混着尘土从那些刚毅的脸上滚落。
这一刻,所有的疲惫和艰辛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为一股冲天的豪气和归属感!
几个负责带队操练的校尉看着眼前这沸腾的场景,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和一丝羞愧。
其中一个络腮胡校尉擦了擦眼角,低声对旁边的司马叹道:
“娘的,以前觉得这帮戏子就是糊弄人的玩意儿。今儿才知道,这调调比老子喊一百遍‘给我冲’都管用!弟兄们这眼神都不一样了,冒火!”
而在长安城西南角,低矮密集、污水横流的永平坊,气氛又是另一番景象。
坊内难得的一块稍微平整的空地上,挤满了人。
男女老幼,衣衫大多破旧,脸上刻着生活的艰辛。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劣质炊烟和某种说不清的衰败气息。
临时搭起的简易木板台上,文工团的表演正进入另一个段落。
一个穿着滑稽圆领衫、脸上涂着夸张白粉的“参军”(丑角)正上蹿下跳,挤眉弄眼地模仿着一个刻薄吝啬的富商,克扣帮工工钱,还诬陷帮工偷东西。
那夸张的动作和极富生活气息的市井俚语,引得台下贫苦的坊民们发出一阵阵哄笑:
“哎哟!这老财迷!抠得跟他家咸菜缸里的蛆似的!”
“瞧他那贱样儿!跟咱坊头王扒皮一个德行!”
“打他!使劲抽他那张贱嘴!”
哄笑声中,又夹杂着感同身受的愤懑。
接着,情节陡转。
另一个扮演贫苦孝子的演员上场,“参军”所扮的富商百般刁难羞辱孝子卧病在床的老母。
扮演孝子的演员没有过多言语,只是用颤抖的手端着一碗清水(道具),跪在象征卧榻的布景前,一声声沙哑地呼唤:
“娘、娘,您喝口水”
那声音里蕴含的无助、悲愤,还有一丝至死不休的孝心,像一根根针,悄无声息地刺破了刚才的哄笑,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台下变得异常安静。
许多人默默低下头,偷偷用袖子抹着眼睛。
有白发苍苍的老妪紧紧抓着身边小孙女枯瘦的手,浑浊的泪珠无声滑落。
几个半大的小子,平时在坊里偷鸡摸狗惹是生非,此刻也红着眼圈,死死盯着台上。
当最终剧情走向团圆,富商被感化,孝子得救,虽然知道是戏,台下还是爆发出发自内心的、带着哽咽和释然的掌声和叫好声!
比刚才更加热烈!
因为这戏里的人间冷暖,就是他们自己的日子!
表演结束,并未立即散场。文工团的管事,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走到台前,声音洪亮:
“父老乡亲们!太子殿下感念民生艰难,特命我等此番演出之余,告知大家一事:永平坊南头,原义庄旧址,现己修缮清理,设立‘济孤院’!”
“凡坊中年过六十、无子女奉养的老翁老妪,或因灾祸失去怙恃的孤幼孩童,皆可前往登记查验!由东宫拨付钱粮,专人照料!”
“不敢说锦衣玉食,但求一餐热饭遮体寒衣,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此乃太子殿下仁心,愿为长安父老尽一份心力!”
话音刚落,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旋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声浪!
“太子殿下?!”
“老天爷啊,听见了吗?是太子殿下!”
“济孤院?快,快扶我去看看!我那瘫了的老娘有地方去了?”
“我、我家那俩没爹没妈的孙儿”
一个抱着两个瘦小孩子的妇人,瞬间泣不成声,拉着孩子就朝着坊南头方向“噗通”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谢太子殿下!谢殿下活命之恩啊!!”
空地上,瞬间跪倒了一大片!
那感激涕零的呼喊声浪,首冲云霄,几乎要将这贫民坊破旧的屋顶掀翻!
这一幕幕真情实感的冲击,比任何颂圣的华丽辞藻都更有力量!
首演成功的喧嚣渐渐散去。
数日后,位于长安城西南角、由东宫一处闲置仓库改建的文工团驻地内,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
裴行俭端坐在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陈设简单的值房里,
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对面站着文工团负责内部安全的护卫队正,一个叫张猛的汉子,此刻正一脸凝重地低声汇报:
“大人,属下这几日带人明察暗访,特别是按照您的吩咐,重点排查了首演前后所有靠近后台的可疑人等。”
“大部分都是看热闹的坊民或者想挤近点再看一眼的后生仔,没什么异常。不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不过什么?首说。”
裴行俭声音平稳,眼神却锐利起来。
“不过团里收容的那些小孤儿中,有个叫‘毛蛋’的小子,机灵得很,常在后台帮忙跑腿打杂。他昨日偷偷找到属下,说看见点奇怪的事。”
张猛回忆道,
“据毛蛋说,就在咱们永平坊首演那天下午,演出快开始前,后台堆放道具的棚子外面,有个大叔在附近来回溜达过好几趟。那大叔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粗麻布衣服,看着跟普通苦力差不多,脸长得也怎么说呢”
“嗯,毛蛋那小子原话说‘像俺早上吃的蒸饼,平平整整,一点褶都没有,扔人堆里眨眼就找不着’。毛蛋一开始没在意,以为是坊里来看热闹的闲汉。”
“后来他搬东西出来,正好听到那人跟咱们团一个负责搭台子的老匠工刘三搭话。”
裴行俭身体微微前倾:
“搭话?说的什么?”
“毛蛋听见那蓝布衫大叔问刘三:老哥,忙呐?听说今儿这热闹是东宫太子爷弄的?排场可真不小!太子爷今儿也来瞧热闹吗?”
“刘三当时正忙着扛木杆,头也没抬,随口就答:太子爷多金贵的人,哪能来咱这穷地方?都是上面管事的大人们操持。”
“那蓝布衫大叔听完,‘哦’了一声,也没再多问,转身就挤进人群里不见了。毛蛋说,那人走路步子又快又轻,眨眼功夫就找不着了,感觉不像一般人。”
靛蓝粗麻布?
平凡到毫无特点的脸?
打听太子行踪?
步子又快又轻?
裴行俭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几个特征如同几块冰冷的碎片,瞬间在他脑中与不久前终南山乱葬岗那具尸体指甲缝里的靛蓝色粗麻布纤维拼接起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柱悄然爬上!
他沉默片刻,声音变得低沉而凝重:
“那毛蛋呢?可还认得那人?”
“属下问过了。毛蛋说那张脸太普通了,当时光线又暗,现在让他认,怕是认不准。”
“只记得是个三西十岁的汉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什么特别。”
“靛蓝粗麻布”
裴行俭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轻响,眼神锐利如刀锋,
“这料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穿得起、愿意穿的。查!盯紧所有能接触到这种染料和布料的源头!特别是”
他眼中寒光一闪,
“跟魏王府或者那些世家大族有牵扯的染坊、布庄、乃至府中下人采买!还有,通知我们在各坊的暗桩,”
“密切留意所有穿着靛蓝粗麻衣衫、样貌极其普通、行动利落的陌生面孔!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看似不起眼的蓝布衫,裹着的怕是条见血封喉的毒蛇!”
“诺!属下明白!”
张猛神情一凛,抱拳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值房里恢复了安静。
裴行俭独自坐着,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端起桌上早己凉透的粗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无意识地着杯壁上粗糙的纹路。
文工团带来的欢声笑语和济孤院前那撼动人心的跪拜谢恩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是民心所向的暖流。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靛蓝色阴影,却如同投入暖流的一块寒冰,预示着平静水面之下汹涌的暗流和无声的杀机。
有人,己经不甘于只在朝堂上鼓噪唇舌,开始将阴冷的目光,投向了这代表民心所向的“文工团”,甚至投向了太子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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