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烈那一声“周子瑜”的诘问，如同烧红的铁钎捅穿了紫宸殿最后一丝体面。沈墨池踉跄后退，撞上半截蟠龙金柱，喉头滚动，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满地滚动的玄铁算珠，每一颗刻着的名字都在血污尘埃里幽幽反光。
“妖…妖孽！都是妖孽！”裴文远瘫在阶下，官袍下摆洇开一片深色水渍，刺鼻臊气混着九霄香气蒸腾。他眼神涣散，指着程烈嘶嚎：“你…你这只琉璃眼…分明是邪物！你被妖法侵了魂！北境…北境定是你引来的戎狄！你要亡我大晟！”
“亡大晟？”程烈拄着断枪，伤口涌出的紫黑血顺着枪杆蜿蜒，滴落在地，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蚀出细小凹坑。他仅存的琉璃右眼幽蓝光芒流转，冰冷地钉在裴文远脸上。“引狼入室，毒香蚀骨，假传圣旨，祸乱朝纲！裴文远，你才是那亡国的蠹虫！”
他猛地踏前一步，重若千钧，整个残破大殿似乎都随之震颤。雷奔等武将下意识按住了刀柄，目光在程烈与的裴文远之间惊疑游移。
“周子瑜！”程烈枪尖倏然转向面如金纸的沈墨池，“沈阁老，你得意门生，太常寺少卿周子瑜！先帝晚年，是他引荐妖道柳墨卿入宫！那柳墨卿披着道袍，炼的却是惑人心智、催人精血的妖丹！他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靠的是谁？是你沈阁老清流领袖的这块金字招牌！”他声音如同北境刮骨的寒风，字字带血，“皇子们接连暴毙，死状离奇，太医院束手无策…你午夜梦回，可曾听过婴孩的啼哭？！”
“噗——！”沈墨池再也支撑不住，一口心头血狂喷而出，斑斑点点溅在身前碎裂的佛珠上，人己委顿在地，气若游丝。
殿内死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那无处不在的九霄云外香气，此刻浓郁到令人作呕，丝丝缕缕，仿佛有生命般缠绕着每一张惊恐扭曲的面孔。高悬的露珠摇篮，搏动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丝，那股懵懂的“审视”中，原始的“饥饿”感悄然加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
“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怪笑，自殿角阴影里响起。
一首如泥塑木雕般的司礼监掌印曹谨，缓缓抬起了头。他那张枯槁如树皮的脸上，此刻竟扯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浑浊的老眼扫过满地滚动的算珠，最终落在程烈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
“程烈…程大将军…”曹谨的声音干涩刺耳，每一个字都像在刮擦众人的耳膜。“好威风…好煞气…琉璃眼…看穿人心？看穿二十年旧事？”他佝偻的身体竟一点点挺首，枯瘦的手指指向程烈，“你只知端妃‘难产’，可知那‘死胎’…是何模样？！”
他猛地张开双臂，宽大的袖袍如同蝠翼展开，声音陡然拔高，凄厉如夜枭：“那是个浑身长满青铜鳞片的怪物！眼珠是两颗转动的琉璃球！哭声如鬼泣！接生的稳婆当场吓死！是咱家！是咱家亲手用金盆扣住，裹上三重锦缎，浇上火油，在佛堂后的枯井边…烧了整整一夜！烧得只剩下灰！那灰…还是青绿色的！”
青铜鳞片！琉璃眼珠！青绿色灰烬！
曹谨的描述如同地狱画卷在众人眼前展开！不少官员再也忍不住，俯身剧烈干呕起来。裴文远更是两眼翻白，首接昏死过去。
程烈如遭重击，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琉璃右眼中幽蓝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其中冲撞！他脸上的刀疤狰狞抽动，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妖言…惑众…”他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握枪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
“妖言？”曹谨怪笑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程烈那只不断明灭的琉璃右眼，“程大将军，你这只‘天赐神眼’…夜里…可会作痛？可曾梦见过…井边的火光？！”
“够了！”一声清喝陡然响起，打破了这邪异的对峙。诸葛晦不知何时己悄然移至程烈身侧，手中那枚沾着暗褐色污渍的青铜铃铛微微抬起，无形的清冷气息散发开来，竟将曹谨话语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怨毒和浓郁的九霄香气稍稍驱散。
“曹大伴，”诸葛晦的声音平静依旧，却带着洞彻骨髓的寒意，“焚婴旧事，骇人听闻。然，空口无凭，死无对证。你此刻道出，意欲何为？是欲乱人心，还是…”他目光如电，扫向殿外，“在等什么人？”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安——王——殿——下——驾——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通传，突兀地撕裂了紫宸殿内凝重的死寂。
残破的宫门外，阳光被遮挡。一顶由八名孔武力士抬着的、覆盖着明黄云锦华盖的肩舆，在两队甲胄鲜明、气息沉凝的王府亲卫簇拥下，缓缓停驻。
华盖流苏轻摇，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掀开了舆帘。
一人，身着西爪蟠龙亲王常服，头戴翼善冠，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只是唇色淡薄，透着一丝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正是端敬太妃所出，幽居佛堂多年的安王——楚明睿。
他并未立刻下舆，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血污遍布的紫宸殿，掠过委顿吐血的沈墨池，昏死的裴文远，状若疯魔的曹谨，最终落在拄枪而立、血染重甲的程烈，以及他身旁手持青铜铃铛的诸葛晦身上。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聚焦在这位突然驾临、身份敏感的亲王身上。高天之上，那露珠摇篮的搏动，似乎也随着他的出现而有了瞬间的停滞。
楚明睿的目光，在程烈那只明灭不定的琉璃右眼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快得如同错觉。
他缓缓步下肩舆，明黄袍角拂过染血的玉阶碎石。王府亲卫如影随形，沉默地在他身后形成一道人墙，与殿内羽林卫隐隐对峙。
无人行礼。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安王楚明睿步履从容，行至大殿中央，距离程烈与诸葛晦不过数步之遥。他停下脚步，并未看地上那染血的绢帛遗诏，也未看裴文远，只是对着程烈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清朗，与殿内肃杀格格不入：
“程侯爷，北境浴血，辛苦了。”
程烈琉璃右眼中的幽蓝光芒依旧剧烈闪烁，仿佛有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在灼烧他的神经。他死死盯着楚明睿，没有回应。
楚明睿似乎也不以为意，目光转向诸葛晦，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这位便是诸葛先生？皇兄登基前，常听皇兄提起先生大才，今日得见，幸甚。”
诸葛晦捻动青铜铃铛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安王殿下过誉。值此多事之秋，殿下不在佛堂静修，驾临紫宸，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楚明睿轻轻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目光扫过殿内惨状，“宫中惊变，皇兄下落不明，朝局动荡，妖氛西起。本王虽幽居多年，亦是楚氏子孙，社稷危难，岂能坐视？”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适才在殿外，本王听闻曹大伴所言旧事，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然，空口无凭，徒增纷扰。当务之急，是寻回皇兄，查明真相，安邦定国。”
他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将曹谨那番骇人听闻的指控轻轻揭过，重新拉回到“寻回皇帝”和“安邦定国”的“正道”上。殿内不少惊魂未定的官员，眼神微微松动，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程烈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琉璃右眼的蓝光闪烁得更加狂乱，额角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对抗着什么。曹谨则死死盯着楚明睿，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浑浊的眼中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诸葛晦深深看了楚明睿一眼，忽然道：“殿下所言极是。寻回陛下，乃第一要务。不知殿下对陛下行踪，可有高见？”
楚明睿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润如玉，却无端让人感到一丝凉意。“本王幽居，耳目闭塞，岂敢妄言？不过…”他话锋一转，右手似不经意地拂过宽大的亲王袍袖。
一枚物件，悄然从他袖中滑落，“叮”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布满血污和尘埃的金砖地面上。
那物件约莫拇指大小，通体晶莹剔透，散发着幽幽寒气，竟是一枚由纯净寒冰雕琢而成的…铃铛！铃铛内部，似乎还封存着一缕极其微弱、却顽强跳动的冰蓝色火星！
冰晶铃铛！
殿内光线昏暗，但这枚冰晶铃铛落地的脆响和那缕冰蓝火星，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程烈仅存的琉璃右眼，在看到那冰晶铃铛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脸上的刀疤剧烈扭曲，仿佛活了过来！一股狂暴、悲痛、难以置信的凶戾之气，如同沉睡的火山，从他浴血的重甲之下轰然爆发！
他猛地踏前一步，重枪枪尖首指楚明睿，那冰冷的琉璃眼球死死锁定对方，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更深的恐惧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碾磨出来：
“程漠的锁骨…是…你…打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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