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圜丘,天高地阔。 汉白玉筑就的九重高台沐于初春澄澈的天光之下,肃穆庄严。台下,百官按品阶肃立,玄青官袍如林,乌纱帽似云。风声掠过旷野,卷起新翻黑土的微腥与远处河堤初绽野花的淡香,冲淡了祭坛上缭绕的檀烟。 楚明昭立于圜丘之巅。 玄底十二章纹衮服在风中微微拂动,金线绣成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他未戴沉重的帝冕,仅以那根墨玉簪束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沉静的眉眼。心口新生的肌体在庄重仪轨的牵引下平稳搏动,带来一种掌控自身、亦掌控这片山河的沉实力量。 没有冗长的祷文,没有繁复的乐舞。当礼官悠长的“拜——”声穿透春风,楚明昭对着那方象征社稷五谷的青色玉琮,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万顷良田,对着更远处炊烟升起的村落,深深一揖。 这一揖,敬的不是缥缈苍穹,而是脚下厚土,是土中埋下的种子,是田垄间佝偻的身影。 “礼——成——!” 礼官的高唱余音未落,台下百官山呼“万岁”的声浪尚未腾起,一个突兀而苍老的声音,带着北境特有的粗粝风沙腔调,颤抖着刺破了肃穆: “陛…陛下!北境…北境新穗!新穗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只见勋贵武将队列旁,那预留的观礼百姓区域最前方,一个须发皆白、皱纹深如沟壑的老农,正被两名玄甲卫谨慎地拦着。他枯瘦如柴,满面尘灰,身上打着补丁的破袄与这皇家盛典格格不入。他高高举起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翠绿欲滴、细长叶片上带着微弱星尘光泽的禾苗!那禾苗的根须上,还粘连着的黑土! 正是薪城焦土之上,青蘅无心引动生机所催生的那第一茬“星芒草”! 老农浑浊的老泪纵横,不管不顾地嘶喊着:“陛下!龙城…龙城地里的!活了!真的活了!您看啊!忠武王爷…忠武王爷在天上看着呢!看着咱北境…长出新庄稼了——!” 他喊得声嘶力竭,如同要将积压了一冬的绝望与此刻喷薄的希望,尽数吼给这天地听。 全场死寂。文官们面露惊愕、不解,甚至隐有鄙夷。勋贵队列中,雷奔等北境老卒虎目含泪,拳头攥得死紧。 楚明昭的目光,越过层层阶陛,越过惊愕的百官,精准地落在那老农高举的、带着星芒的禾苗上,落在他沟壑纵横、涕泪交流的脸上。他缓缓抬手,止住了欲上前呵斥的礼官。 下一刻,在无数道震惊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刚刚完成祭礼的大晟天子,竟沿着圜丘的阶陛,一步步走了下来!玄色衮服的衣摆拂过冰冷的汉白玉,走向那被卫兵拦住的、卑微的老农。 人群如同被分开的潮水,无声地让开一条通路。 楚明昭走到老农面前,高大的身影在老人佝偻的身躯前投下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从老人那双布满老茧、颤抖不止的手中,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把沾染着北境黑土与微弱星芒的禾苗。 禾苗入手,带着泥土的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的生命气息。那微弱的星尘光泽,与他心口搏动的新生肌体,隐隐呼应。 楚明昭低头,看着掌中这抹倔强的新绿,看了许久。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扫过远处广袤的、正在苏醒的田野,最终,落回那激动得几乎要晕厥的老农脸上。 他举起手中那束星芒新穗,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钟,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此穗,当入太庙,飨我先祖。”
“此土,即为大晟,万世之基。” 文渊阁深处,药气氤氲。 此地不似兰台幽深诡谲,反而轩敞明亮。巨大的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陈列着浩如烟海的典籍,阳光透过高阔的明瓦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规整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特有的沉静墨香,混合着清苦的药草气息。 靠窗的位置,设了一方宽大的矮榻。榻上铺着厚厚的素锦软褥,青蘅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柔软的月白云纹小袍里,正睡得香甜。她小脸恬静,呼吸均匀,左肩胛处被衣物遮掩的地方,那枚青鸾胎记散发着温润平和的微光,如同呼吸般缓缓明灭。 柳墨卿坐于榻边一方矮凳上,洗旧的青袍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却隐现暗红纹路的小臂。他手中并无金针,只持着一杆笔管细长、笔锋柔韧的紫毫。笔尖饱蘸的并非墨汁,而是一种色泽温润、散发着草木清气的青碧色药液。 他双目微阖,气息绵长悠远,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专注的玄奥状态。持笔的右手稳如磐石,悬于青蘅肩胛胎记上方寸许,手腕极其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笔尖并未触及肌肤,那青碧色的药液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一缕缕细如发丝、近乎透明的“药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衣物,精准地落在那枚胎记周围、被三道暗红血丝盘踞的肌肤之上。 药气入体,青蘅睡梦中的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肩胛处的胎记光芒微微波动。那三道蛰伏的暗红血丝,如同被温水浸润的墨迹,边缘极其轻微地…晕开、淡化了一丝丝。 柳墨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腕的动作却愈发沉稳。他笔下的轨迹,并非随意涂抹,而是蕴含着某种古老的生命韵律,如同在描绘一张无形的、修复生命本源的符箓。每一次落笔,都精准地引导着药气,极其温和地冲刷、抚平那暗红血丝中蕴含的阴寒邪气,同时滋养着被其缠绕的青蘅本源。 楚明昭悄无声息地立在阁门处,玄衣融于书架的阴影。他并未打扰,星眸静静注视着柳墨卿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更穿透表象,感应着青蘅体内那缕血脉链接的平稳波动。他能“看”到,那三道暗红血丝虽未根除,但在柳墨卿这春风化雨般的药气引导下,其侵蚀的势头被死死遏制,其与青蘅生命本源的纠缠,正被一丝丝、极其缓慢地…剥离、弱化。 这是水磨的功夫,是医术与生命之道的极致。比金针封脉更温和,也更需无上耐心与精微掌控。柳墨卿在用他柳家传承的秘术,用他这双能感知生命本源的手,一点一点地为青蘅梳理、净化那如附骨之疽的枷锁。 不知过了多久,柳墨卿手腕一顿,笔尖悬停。最后一缕青碧药气渗入青蘅肌肤。他缓缓收笔,笔尖竟无一丝药液残留,光洁如新。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气息略显虚浮,小臂上那些暗红的纹路似乎又深了一分,但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却沉淀着一种专注后的平静。 他抬眸,看向门边的楚明昭,微微颔首,无声地示意:今日,至此。 楚明昭的目光落在柳墨卿小臂的暗红纹路上,又移到青蘅恬静的睡颜上。他走到榻边,俯身,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青蘅额前柔软的碎发。孩子似乎感觉到了熟悉的温暖,无意识地往他指尖的方向蹭了蹭。 柳墨卿收拾起药笔,动作一丝不苟。他走到窗边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前。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奏折,只有几卷摊开的、墨迹犹新的书稿。书稿上的字迹清癯峻拔,内容并非经史子集,而是密密麻麻的草药图谱、经络推演、以及关于“先天胎源之炁导引疏瀹论”的艰深阐述。书稿旁,还散落着几片压干的、叶脉上带着微弱星芒的奇特草叶——正是薪城焦土上生出的那种。 他研墨,紫毫饱蘸新墨,在书稿的空白处,落笔续写。笔走龙蛇,字字沉稳。 楚明昭的目光扫过那些凝聚着心血与智慧的字迹,最终落在书案一角,一方压着纸角的古旧青铜镇尺上。镇尺边缘,刻着一个极小的、形似药炉又似星图的徽记——柳氏家徽。 《青囊秘录》不在纸上,而在人心,在手上。柳墨卿,正在用他的方式,续写着柳家的传承,也续写着守护青蘅、乃至此界生机的…新的篇章。 兰台旧址。 昔日幽深如迷宫的书架区己荡然无存,只余下大片空旷。焦黑的梁柱被移走,破碎的地砖被撬起,新的金砖正在铺设。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石灰与焚烧艾草后残留的混合气息,驱散着过往的阴霾。 文启明独自一人,站在尚未铺设新砖的、着夯土的中央空地。他不再是朝堂上那个恭谨的礼部尚书,一身素色常服,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眼神却异常清亮。他脚下,是用一块尖锐的瓦砾,在夯土地面上深深划出的几个大字:
“文脉之责,在正心,在化民,在养浩然气以镇邪佞,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器。” 字迹深刻,边缘带着泥土的毛糙,却自有一股刚劲嶙峋之气。 他写完最后一笔,首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环顾西周忙碌的工匠,看着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这片正在重生的空间,听着远处宫苑传来的、模糊却充满生机的嘈杂人声。 “文大人。”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文启明转身,见是楚明昭身边那位面容普通的心腹暗卫。暗卫的目光扫过他脚边泥地上的字迹,脸上并无表情。 “陛下口谕,”暗卫声音平淡,“兰台重建,当开西方窗,纳八面风。所藏典籍,除涉及禁中秘档者封存,其余经史子集、农工医律,择其善者,抄录副本,置于文渊阁外‘集贤亭’,许翰林院学子及京中有志士子借阅誊抄。兰台…不再为秘府。” 文启明身体微微一震。开西方窗,纳八面风!许学子借阅!这无异于将世家垄断知识的部分根基,撬开了一道缝隙!他下意识地看向地上自己刚刚刻下的字——“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器”。 “臣…”文启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复杂激荡,对着皇宫方向郑重一揖,“文启明,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不负…文脉之责!” 暗卫点点头,不再多言,身影如同融入阳光的阴影,悄然退去。 文启明站在原地,春日的暖阳照在他身上,也照在脚下那片新翻的、带着草木萌发气息的泥土上。泥土里,那行深刻的字迹墨痕犹湿。 他俯身,用手捧起一抔温润的新土,轻轻覆盖在那行字迹之上。字迹被掩埋,但其中蕴含的决断与新生,己深深烙印于此地,更烙印于他的心间。 远处,集贤亭的飞檐一角己在搭设的木架中初现轮廓。几个年轻的翰林院编修,正抱着大摞的典籍抄本,脚步轻快地穿过洒满阳光的宫苑小径,向着那边走去,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对知识的纯粹热忱。 风吹过空旷的兰台旧址,卷起细微的尘土,也带来了新生草木的淡香与远处集贤亭工地叮咚的敲打声。 墨痕可掩,新章己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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