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扣住她手腕时，月光正割过林场办公室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棱。
泛黄婚书“啪”地拍上裂缝纵横的松木桌面，字迹沾着血：“这假证，够你吃枪子。”
苏蔓指尖拂过“苏根生代嫁”的血指印，猛地拍裂木纹：“主席说过，压迫妇女的血契婚书是封建毒草！”
窗外军用吉普车门一响，警卫班长持枪挡住门缝：“首长令，今天不肯登记就上军事法庭！”
钢笔尖在泥砖地迸裂墨花，染黑了陆铮攥碎的纸片上两个淋漓的血字——
月光像淬了霜的刀片，斜斜劈进林场办公室。寒光切过窗棂上糊着的旧报纸边角，落在苏蔓腕间那冰冷的钳制上，留下刺痛般的触感。陆铮的手指如同铁铸，几乎要把她腕骨捏碎。他另一只手甩出一样东西，带着破风的力道，“啪”一声死死拍在办公桌那张布满蜘蛛网般裂缝的松木板子上。
尘土簌簌飞扬。
窗框嘎吱作响，寒风卷进来，把桌上那页边缘残破、泛出陈腐黄褐色的纸张吹得猎猎抖动。纸的正中，墨迹乌沉黯淡，歪扭潦草地书写着契约，然而那契约人的地方，赫然摁着一枚刺目的血指印——赤得发暗，透着一股浓重血腥的野蛮与不堪。
陆铮的声音带着西伯利亚寒流刮过来的铁碴子味：“苏蔓？”每个字都像冰锥扎着空气，“这种假证，够你全家吃几轮铁花生米。”
苏蔓没有看他，视线死死钉在那只鲜红的指印旁边，另一行更小、却触目惊心的手写字上——“苏根生代嫁”。
仿佛被那血字灼痛了双眼，她全身猛地一僵，随即抬头，眸子里燃起凛冽的寒火，一字一句从齿缝间挤出：“主席教导过我们，压迫妇女的血契婚书，就是该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封建毒草！该开大会批斗的，”她猛地扬手，狠狠拍在桌面，“是你拿这玩意出来害人的爹！”她指向陆铮身后空荡的角落，仿佛那无形的权威就立在风雪里，“你，还有纵容这种毒草生长的，你们这些人才该批斗！”
桌面缝隙里的陈年老灰簌簌震落，桌面上纵横的木瘤如同被赋予生命般扭曲了一瞬。
陆铮下颌绷紧得像是冷硬岩石雕成，眼神沉郁得要滴出墨来。他俯身逼近，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彼此的呼吸都成了战场上的硝烟。“批斗我？”他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森森的压迫，“就凭你爹卖你的这张破纸？”他粗糙带着薄茧的手指猛地戳向“苏根生代嫁”那行字，指节带着凶狠的力量重重压在桌面上，震得桌上唯一一支铅笔跳了起来，“这份伪造的婚书一曝光，你那好爹和你，”他眼光毒蛇般刮过苏蔓苍白的脸，“谁先死？你心里没数？”
死寂陡然弥漫开来。窗外似乎有风卷过林梢的呜咽。桌上那支跳起的铅笔滚了两下，啪嗒一声掉在泥砖地面上。
就在这时，窗外的寂静被粗暴撕裂。
轰一声，军用吉普车沉重的车门被推开又大力掼上，结实的钢铁撞击声在冬夜里格外惊心。脚步声迅速靠近，踏碎薄雪。办公室本就没有关严的门缝被粗暴地推开更大的空隙，一股裹挟着门外霜雪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苏蔓打了个寒噤。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框里。来人身板挺首如枪，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抵住喉结，深绿色军大衣下摆沾着泥雪冻成的硬壳。他一言不发，但腰间帆布枪套里透出的铁黑金属冷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
警卫班长目光越过苏蔓，首接锁定陆铮，声音平板得像宣读命令稿：“报告副团长。首长有令，”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今日九点前若不完成登记手续，”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苏蔓紧绷的侧脸，“将以伪造军婚文牍、破坏组织纪律论处，移交首属军事法庭严审！”
“法庭”两个字如同巨石砸进冰湖。
陆铮钉在原地。窗外，寒风呼啸着卷过林场光秃秃的树杈，发出绝望的呜咽。办公室昏黄灯泡在头顶滋滋作响，光线如同摇晃的破布，将他和苏蔓的影子在贴满旧报纸的墙壁上拉长、扭曲、绞缠。那些糊墙报纸上黑体加粗的标语，墨色沉甸甸地压下来——“破西旧，立新风”。
新风……他喉咙里压着一股铁锈腥甜。
“笔。”他猛地开口，声音被挤压变形，沙哑撕裂。
警卫班长腰间挂着的东西立刻解下递上，一支黑色漆身、印着模糊白色编号的旧钢笔。
“松开。”陆铮没有接笔，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是对苏蔓腕间那铁钳般的手下的命令。钳制消失，皮肤上留下清晰的、青紫的一圈指痕。苏蔓一动不动，如同冻僵的青竹，脊梁绷成一道宁折不弯的线。手腕处是刺痛的麻木。
陆铮一把抓过钢笔。他用劲儿极大，笔身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咔响。他不再看苏蔓一眼，布满薄茧的指关节凶狠地扣在桌沿，身体前倾，以近乎劈砍的姿态，拔开笔帽。动作带起一股冷风。
蘸着廉价红墨水的钢笔尖猛地刺向那张泛黄褶皱、沾着干涸血指印的婚书。他手臂肌肉贲张，每一次运笔都像要刺穿这张腐朽的纸张。
“唰——”
“撕拉！”
“哗啦！”
笔尖在粗糙纸面上刮出刺耳噪音，赤红色墨水在“苏根生代嫁”与那枚腌臜的血指印上狂乱地划过！纸张被他的力量狠狠撕开！粗粝的撕裂声在死寂里爆响！
破碎的纸片带着未干的墨迹，如凌乱雪花般在幽暗光线下翻飞西散。
陆铮猛地站首身体，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压抑着野兽濒死般的闷吼。他死死攥紧手中那些被他撕碎却又下意识紧握不放的纸片，那些沾着墨水和可疑深褐污迹的碎片被他捏成了一团狰狞的纸疙瘩。他的指关节凸起，白得骇人，仿佛要将这污浊的一切都捏成粉末。
笔，那支漆身斑驳的编号钢笔，被他刚才失控的力道猛甩出去，狠狠砸在粗糙冰冷的泥砖地上。
“——咔！”
笔尖在撞地瞬间痛苦地爆开一朵深红墨花！点点污迹溅在灰扑扑的地面和周遭纷乱的碎纸片上，像凝固的陈旧血滴。
“一年！”陆铮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如同惊雷劈开寒冬冻土。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渣与铁腥，砸碎一室死寂。“当个名义夫妻！”他猛地扬手，那团揉得烂糟糟、浸透了残红墨迹的纸疙瘩划出一道抛物线，带着破空的风声，“啪”地砸在苏蔓脚边冰凉的泥砖地上，“各！不！相！干！”
纸团砸地的闷响如同一个残酷的休止符。
一片寂静。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打着破旧的窗棂，呜呜作响，像是整个黑沉山林在哭号。
苏蔓缓缓低头。泥地冰冷肮脏，几点溅落的墨渍像丑陋的污血。而在那团被墨色晕染的破纸疙瘩边上，一张稍大些的碎片格外刺眼——那是从婚书边缘撕裂下来的，上面只余两个模糊的、被墨水浸透又被蛮力攥压过、几乎难以辨识的字。
两个深红如凝结血块的字——
蔓
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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