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那短暂而真实的破冰暖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肖婉禾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后，迅速被冰冷的现实淹没。第二天，高强度的工作无缝衔接，仿佛昨夜车厢里的笑声和纪云卿那句低沉的“小心路滑”都只是幻觉。沐禾集团旗下一桩涉及跨境收购某欧洲医疗器械公司的重大并购案进入关键法律论证阶段，作为首席法律顾问，肖婉禾带领团队己连续奋战多日。
此刻，在沐禾顶层那间视野开阔却气氛凝重的会议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阴沉的天空。肖婉禾站在演示屏幕前，一身利落的深色西装，神情专注而冷静。她刚刚结束了对一个关键法律风险点——目标公司核心专利在特定欧盟国家潜在侵权诉讼风险——的阐述。她提出了一个新颖且极具操作性的策略：利用该法域近期司法实践中对“善意使用”原则的放宽趋势，结合一份刚生效的行业技术标准指引，构建一个“风险隔离”框架，最大程度降低并购后的连带责任。
她的分析逻辑严密，引用的判例和文献都是最新、最具权威性的，方案大胆却不失谨慎，是她和团队反复推敲、精心准备的成果。阐述完毕，她目光扫过会议桌旁的高管们，最后落在主位的纪云卿身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等待反馈的专注。
纪云卿靠在宽大的椅背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那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标志。肖婉禾的方案确实有突破性，但也正因为其突破性，隐含的风险系数让他这位掌控全局的掌舵者本能地绷紧了神经。会议室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等着他的意见。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投向肖婉禾，那审视的眼神穿透空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质疑本能。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用的是最标准的法言法语，却精准地戳中了肖婉禾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肖律师的思路很……新颖。”他顿了一下，那个短暂的停顿里充满了无形的压力，“但风险系数评估，是否过于乐观了？你确定‘善意使用’原则在这个法域下，能如此宽泛地解释以覆盖我们目标产品的核心应用场景？我记得之前的一个判例，其核心要义似乎指向了相反的结论，强调了‘商业规模’的严格限制。”
他的语气本身或许并非刻意针对，甚至带着探讨专业问题的客观。然而，那种“下意识”的质疑，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那种仿佛总在寻找她方案漏洞的“锐利”，瞬间将肖婉禾拉回了五年前无数个类似的场景——她兴冲冲地分享一个想法，他冷静地指出漏洞；她熬夜完成一份报告，他评价“还可以更完善”。每一次，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她渴望被全然信任和肯定的心上，日积月累，最终成为分手前无法拔除的毒刺。
纪云卿的话音刚落，肖婉禾脸上的专注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瞬间冻结了。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冲上头顶。五年前被反复质疑、被否定努力价值的屈辱感、不被信任的刺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昨夜那点残存的暖意。她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冰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竖起了全身所有的尖刺。没有一丝犹豫，她挺首脊背，用一种清晰得近乎冷酷、冷静得令人窒息、充满了距离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语气，迅速反击。
“纪总，”她刻意加重了这个疏离的称呼，“那个判例的适用前提与本案涉及的专利性质、应用模式以及‘善意使用’的具体情境有本质区别。我的分析并非臆测，是基于Y教授和Z博士在最新一期《欧洲知识产权评论》上的联合署名权威文献，以及该法域过去三年内七起相关司法判例的明确实践倾向所得出的结论。如果您认为我的风险评估过于乐观，”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毫不退让地迎上他带着错愕的眼神，“请具体指出我分析报告第15页第3段、第21页数据模型或附录三中引用的判例摘要里，哪一个逻辑环节存在漏洞，或者哪一项数据支撑存在错误。而不是仅仅用‘似乎指向相反结论’这种模糊的、缺乏具体依据的质疑。”
她的反驳专业、精准、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砸在会议室的空气里。原本就凝重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高管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谁也没想到，首席律师会如此首接、如此锋利地顶撞集团掌舵人。
纪云卿显然没预料到她如此激烈的反应。他愣住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初的错愕迅速被一层冰冷的怒意覆盖，但更深层的地方，似乎闪过一丝被刺痛后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
肖婉禾话一出口，自己也立刻意识到反应过激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指尖冰凉。强烈的自尊和被旧伤瞬间撕裂的痛楚感让她无法软化，更无法收回那些锋利的话语。她只能维持着冰冷锐利的面具，站在原地，仿佛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巨大的会议室里弥漫、发酵。阳光艰难地穿透阴云，在光洁的会议桌上投下惨淡的光斑。那些以为被时间埋葬的伤害性模式——他的无意识质疑，她的过度防御和尖刻反击——像两个潜伏了五年的幽灵，在这个雨后的阴郁下午，被一句“似乎”轻易唤醒，带着更凛冽的寒意，将昨夜车厢里那点好不容易积攒的暖意撕得粉碎。两人之间刚刚松动了一丝的坚冰，瞬间重新冻结，甚至比之前更加厚重、冰冷。尴尬和尖锐的对峙感，无声地宣告着关系的急转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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