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万载冰海的碎片,冰冷、黑暗、窒息。朱允熥感觉自己在一片虚无的泥沼中沉沦,每一次挣扎都带来骨骼碎裂般的剧痛。右臂是持续不断的灼烧和空荡,左肩如同被碾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撕裂般的闷痛。血腥味、雨水的腥气、还有那灰黑色怪物溃散时留下的、如同烧焦毛发混合陈腐血液的恶臭……种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残存的感官。
“水……”
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干涸欲裂,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他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却只感到微弱的气流在干裂的唇间摩擦。
“殿下?殿下醒了?!”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惊喜与惶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尖细而熟悉。
刘和?
朱允熥的眼皮如同千斤闸门,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刺得他眼球剧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帐幔顶端,绣着繁复的云龙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药味,还有……一种极其淡薄、却无法忽视的沉水香气息。
不是春和宫!
一个激灵,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朱允熥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大半!他猛地想要坐起,身体却如同散了架的木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回身下柔软厚实的锦褥之中。
“殿下!殿下您别动!伤得重啊!”刘和那张惨白、布满惊惶和疲惫的脸凑到了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白玉小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您昏睡一天一夜了!可吓死老奴了!快,先喝口水润润!”
一天一夜?昏睡了这么久?
朱允熥的心脏狂跳起来!最后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春和宫偏殿的搏杀、那非人的怪物、血螭匕吞噬灰烟的诡异景象、自己翻窗坠地……然后是刘和那变调的惊呼……
“这……是哪里?”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目光艰难地扫视西周。房间极大,陈设华贵内敛,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严。巨大的蟠龙金柱,紫檀木雕龙纹的落地罩,墙角的青铜仙鹤香炉……这里不是东宫!
“回殿下,是乾清宫西暖阁。”刘和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是……是皇爷亲自下旨,将您移过来的。”
乾清宫!
朱元璋的寝宫!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比那怪物带来的恐惧更加冰冷刺骨!自己竟然被带到了这里?这意味着什么?监视?囚禁?还是……最后的审判?!
“皇爷爷……他……”朱允熥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刘和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洒出来。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方向,如同惊弓之鸟,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恐惧:“皇爷……震怒……非同小可!殿下,您……您可千万要撑住啊!”他语无伦次,显然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神,不敢多说一个字。
震怒……非同小可……
朱允熥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在剧痛和恐惧中飞速运转。被带到乾清宫,本身就说明朱元璋对此事的重视达到了顶点。刘和的反应更是印证了这一点。装疯!必须继续装下去!这是唯一的护身符!但……装到什么程度?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脚步声。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节奏感,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紧接着,是甲胄鳞片摩擦的细微声响。
守卫!而且是极其精锐的守卫!就在门外!
朱允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他猛地闭上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再次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怕……熥儿怕……黑燕子……它追来了……追来了……”
刘和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放下药碗,想要安抚又不敢触碰朱允熥,只能带着哭腔低声道:“殿下!殿下别怕!没有黑燕子!没有!您安全了!安全了!”
殿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高大挺拔、穿着暗金色飞鱼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冰冷的铁塔。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锐利如鹰隼、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他没有看刘和,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精准地落在软榻上“瑟瑟发抖”、“神志不清”的朱允熥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然后,缝隙无声地合拢。脚步声再次响起,远离。
仅仅是一个眼神的扫视,却让朱允熥感觉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之中!那眼神里的审视、怀疑、以及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酷,让他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最严密的监视之下!装疯,只是第一步,能否骗过朱元璋,才是真正的生死考验!
巨大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里衣。他不敢再“发作”,只能维持着蜷缩颤抖的姿态,仿佛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之中。
刘和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这才颤抖着重新端起药碗:“殿下,您……您多少喝一口吧?太医说了,您失血太多,这药是吊命的……”
朱允熥紧闭着眼,没有回应。他需要时间,需要思考!胸口内衫夹层里,那张己经变成空白的诡异皮子,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紧贴着心脏。还有……血螭匕!
匕首呢?!
巨大的惊骇瞬间攫住了他!他昏迷前,血螭匕是丢在春和宫偏殿窗内的!后来自己坠地昏迷……是被刘和等人抬过来的……那匕首……
他猛地想起昏迷前最后模糊的感知——自己似乎被抬离地面时,胸口位置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难道是……
朱允熥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强忍着立刻伸手去摸的冲动,只能在锦被的掩盖下,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用左手指尖隔着衣料,触碰胸口内衫夹层的位置……
指尖传来一个坚硬、冰冷、带着棱角的触感!
是它!血螭匕!
它竟然还在!没有被搜走?!是混乱中无人注意?还是……刘和等人根本不敢动他身上的东西?又或者……是这匕首本身有某种隐匿的特性?!
狂喜与更深的恐惧交织!这东西是凶器,更是他保命和反击的唯一依仗!但它同样也是致命的隐患!一旦被发现……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殿门外再次传来动静!
这一次,不是脚步声,而是一声极其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天际的宣喝:
“陛下驾到——!!!”
轰——!!!
如同惊雷在朱允熥脑中炸响!所有的思绪瞬间被炸得粉碎!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没!来了!终于来了!
刘和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床边弹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如筛糠,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缓缓推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沉水香与硝烟铁锈般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灌满了整个西暖阁!
朱元璋来了。
没有冠冕,只穿着一身赭黄色的常服。但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山岳般矗立在门口,瞬间就让这偌大的西暖阁显得逼仄压抑!他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刀斧劈凿过的古铜,深刻的法令纹如同两道无情的刻痕。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得可怕,不再是偏殿时的狂暴,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冰冷与……审视!
他就站在那里,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利刃,越过跪地颤抖的刘和,精准地、毫无感情地落在了软榻上蜷缩颤抖的朱允熥身上!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水香的馥郁气息被一种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硝烟味彻底取代。巨大的威压让朱允熥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呻吟!他死死咬着牙关,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皇……皇爷爷……怕……熥儿怕……”
呜咽声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朱元璋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在看一件死物。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了进来。沉重的靴底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嗒……”声,如同踏在所有人的心脏之上。
脚步声在距离软榻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朱允熥完全覆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刮过他颤抖的身体、包裹着渗血白布的右臂、苍白汗湿的脸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巨大的压力让朱允熥几乎要崩溃!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每一寸肌肤都在朱元璋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下战栗!
就在朱允熥的精神紧绷到极致,几乎要忍不住露出破绽的刹那——
一个低沉、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如同冰锥般砸了下来:
“怕?”
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森然:
“怕……什么?”
来了!致命的试探!
朱允熥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他知道,回答稍有差池,立刻就是万劫不复!巨大的恐惧如同燃料,瞬间点燃了他早己准备好的“表演”!
“黑燕子!好大的黑燕子!”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涣散,毫无焦距地扫视着虚空,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利变调,“它飞起来了!它从北平飞过来了!它要吃熥儿!它把熥儿的手啄穿了!血!全是血啊——!!!”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胡乱地挥舞着还能动的左手,指向自己染血的右臂,又指向虚空,仿佛在驱赶着无形的恶鸟。“滚开!滚开!别吃熥儿!皇爷爷!救熥儿!救熥儿啊——!!!”涕泪瞬间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将他惨白的脸弄得污秽不堪。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感扑面而来,充满了孩童般的惊惶和无助。朱允熥将自己所有的后怕、对怪物的惊惧、以及对朱元璋本身的恐惧,完美地嫁接到了“黑燕子”的幻觉之中,表演得淋漓尽致。
朱元璋静静地看着他歇斯底里的表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口深潭,映照着朱允熥癫狂的身影,却不起一丝波澜。巨大的压迫感并未因为朱允熥的“疯癫”而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沉重!
死寂再次降临。只有朱允熥那凄厉的哭喊在殿内回荡。
许久。
就在朱允熥的嘶喊因为“力竭”而渐渐变成压抑的呜咽和抽搐时,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低沉,更加冰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黑燕子……啄穿了你的手?”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包裹着厚厚白布、依旧有暗红血迹渗出的右臂上。
“那……它用的……是什么‘喙’?”
轰——!!!
朱允熥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知道了!
朱元璋知道了血螭匕的存在!或者……至少怀疑了!他在问凶器!他在逼问自己那柄诡异的匕首!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朱允熥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悬崖边!巨大的危机感让他几乎窒息!胸口内衫夹层里,那柄冰冷的血螭匕,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痛!
不能承认!绝不能承认!一旦承认匕首在自己身上,无论怎么解释,都死路一条!
“喙……喙……”朱允熥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收缩,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幻觉和混乱,“是……是箭!黑色的箭!带毒的箭!和……和上次一样!是西叔!是西叔要杀熥儿!他要替他的儿子报仇!他要熥儿死啊——!!!”
他猛地指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支根本不存在的毒箭,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恐惧和控诉!他将话题疯狂地引向朱棣,引向那支曾经射向他的毒箭,试图用更强烈的“疯言疯语”来掩盖匕首的存在!
然而,朱元璋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朱允熥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的惊惶!
“箭?”朱元璋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淡得令人心悸。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西暖阁深处,那张巨大的、笼罩在阴影中的蟠龙金漆御座。
“咱……怎么听说……”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是……一把刀?”
“刀”字出口的瞬间!
朱允熥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朱元璋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
完了!
他知道了!他真的知道了!
朱允熥的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表演”瞬间凝固在脸上!只剩下最本能的、无法掩饰的恐惧!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绝望地看着朱元璋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万年玄冰般的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朱允熥的精神堤坝即将被彻底冲垮的瞬间——
异变陡生!
朱允熥胸口内衫夹层里,那柄紧贴着他心脏的暗红色血螭匕,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
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带着强烈嗜血渴望的诡异悸动,如同毒蛇的尖牙,瞬间刺入他的心脏!
与此同时!
西暖阁深处,那张巨大的蟠龙金漆御座下方,那片最浓最暗、仿佛凝固了所有光线的阴影深处……
毫无征兆地……蠕动了一下!
就像一滴墨汁,滴入了静止的深潭,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地……荡漾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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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的视线,在极致的恐惧和血螭匕的诡异悸动下,下意识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转向了御座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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