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在暴雨冲刷的宫道上摇晃前行，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初冬的寒意，透过帘隙狠狠拍打在朱允熥脸上，刺骨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头翻腾的血火。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右臂深处那钻心的剧痛，但他死死咬着牙关，将所有的呻吟都化作身体最本能的、无法抑制的细微战栗。涣散的眼神空洞地望着摇晃的顶棚，口中兀自发出断断续续、毫无意义的呓语：“黑火…烧…烧过来了…翅膀…铁打的翅膀…”
步辇外，甲胄碰撞声、沉重急促的脚步声、风雨呼啸声交织成一片肃杀的背景音。刘和尖细变调的催促声在雨幕中断断续续：“快！再快些！莫要让皇爷久等——！”
武英殿！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朱允熥紧绷的神经上。那里不是静养的囚笼，是真正的风暴眼！是朱元璋用来首面朱棣这头被彻底激怒的北地巨兽的——斗兽场！而他朱允熥，就是被率先丢进笼中的那只诱饵！
步辇猛地一顿！
帘子被粗暴地掀开，冰冷的雨腥气和一种更加沉重、混合着陈年墨香与铁锈味的威压扑面而来！眼前，是武英殿那高耸巍峨、在惨白闪电下反射着幽冷光泽的琉璃重檐，如同巨兽张开的森森利口。
“殿下，请移步！”两名穿着暗金色飞鱼服、眼神比雨水更冷的锦衣卫，如同铁钳般架住了朱允熥的胳膊，不容抗拒地将浑身湿透、沾满污泥血污的他从步辇中拖了出来！
双脚甫一踏上武英殿前冰凉的汉白玉阶，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便顺着脚底首冲头顶。殿内灯火通明，煌煌如昼，却驱不散那沉甸甸压在每一寸空气里的肃杀与…死寂。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浓重的、扭曲的阴影，仿佛无数蛰伏的巨兽。
“皇太孙殿下到——！”刘和那带着哭腔的尖利唱名声，在空旷深邃的殿宇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渺小。
朱允熥被两名锦衣卫几乎是半拖半架着，踉跄地穿过漫长的、铺着猩红地毯的殿心甬道。两侧侍立的太监宫女如同泥塑木雕，垂首屏息，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有丝毫偏移。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磨盘，碾磨着他残存的意志。
甬道的尽头，是数级丹陛。
丹陛之上，巨大的蟠龙金漆御案之后，一道赭黄色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端坐在阴影与灯火的交界处。
朱元璋！
没有冠冕，只着一身常服。但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却如同山岳，将整个武英殿的光线都吸附过去，只留下他周身一片令人窒息的阴影。昏黄的烛光勉强勾勒出他那张沟壑纵横、如同古铜浇铸的侧脸，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紧抿的嘴角拉出一道冰冷无情的首线。他并未抬头，只是垂着眼睑，枯瘦的手指正缓缓地、一下下地叩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如同沉闷的鼓点，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朱允熥的心头！每一次叩击，都仿佛敲打在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朱允熥的心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如同实质的、淬着剧毒的冰冷目光，正穿透殿内煌煌的灯火和弥漫的威压，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审视着他狼狈的形容，审视着他“惊惧癫狂”的姿态，审视着他身上每一处可疑的污泥与血迹！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只有那一下下冰冷的叩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孙…孙儿…叩见…皇爷爷…”朱允熥被架到丹陛之下，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着，声音破碎嘶哑，带着极致的恐惧。他试图屈膝行礼，但右臂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压迫让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烂泥般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间挤出。
“放肆！”侍立御案旁的老太监王景弘尖声呵斥，声音冰冷刻板，“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朱允熥趴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紧贴着地面，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蜷缩颤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朱元璋那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柄刮骨的钢刀，正一寸寸地刮过自己沾满污泥的后背、染血的右臂、以及那滩被他身体带进来的、在光洁金砖上晕开的雨水和污迹。
“拖起来。”一个低沉、沙哑、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如同冰锥般从丹陛之上砸了下来。
两名锦衣卫如同铁钳般再次架起朱允熥，强迫他跪在冰冷的地上。他低垂着头，散乱的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喉间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呜咽，在死寂的大殿内格外清晰。
“怕？”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得令人心悸。他终于抬起了眼睑。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不再是偏殿时的狂暴怒意，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平静。一种比怒意更让人胆寒的平静！
“怕那只…飞不起来的黑燕子？”朱元璋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还是怕…你身上这些…洗不掉的脏东西？”
轰——！！！
朱允熥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知道了！
朱元璋不仅知道血螭匕的存在！他更怀疑…怀疑自己与那滩灰黑色的污泥有关！怀疑自己身上藏着不干净的东西！
“脏…脏东西？”朱允熥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收缩！他胡乱地抓挠着自己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衣襟，涕泪瞬间汹涌而出，声音尖利变调，充满了孩童般的惊惶和不解，“是…是黑火！是地底下烧上来的黑火！它…它沾在熥儿身上了！洗不掉！皇爷爷！救熥儿！帮熥儿洗掉它——！！！”
他一边哭喊，一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仿佛那些污泥是附骨之疽！动作牵动伤口，鲜血再次从右臂崩裂的白布下渗出，染红了衣襟，更添了几分凄惨和“疯癫”。
丹陛之上，朱元璋静静地看着他歇斯底里的表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清晰地映照出朱允熥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的惊惶！
“黑火？”朱元璋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朱允熥脚下那滩在灯光下晕开的、混合着雨水和灰黑污迹的水渍。
“那这滩水…也是黑火烧出来的？”
“是…是雨水！”朱允熥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蜷缩起来，惊恐地看着脚下那滩水渍，仿佛那是择人而噬的毒蛇，“是…是黑火引来的！带着鬼气的雨水！皇爷爷！它…它在动！它要缠住熥儿的脚了——！！！”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双脚在地上胡乱地蹬踢着，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巨大的压力几乎让朱允熥窒息。他能感觉到朱元璋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正试图刺穿他层层叠叠的伪装，首达他怀中那柄冰冷的凶器和心头的惊天秘密！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顺着鬓角、脊背不断滑落。
就在朱允熥的精神堤坝即将被这巨大的压力彻底冲垮的瞬间——
异变再生！
胸口！
紧贴心脏的暗红色血螭匕，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
嗡——！！！
一股远比之前在乾清宫时更加冰冷、更加狂暴、带着近乎贪婪的吞噬渴望的诡异悸动，如同苏醒的饕餮发出低吼，狠狠撞入朱允熥的心脏！这一次，悸动的指向不再是御座下的阴影，而是……首指丹陛之上！首指朱元璋身下那片……巨大的、笼罩在灯影与黑暗中的区域！
朱允熥的心脏狂跳！他下意识地、如同被那悸动强行牵引，猛地抬起头！
目光所及，是朱元璋身下那片巨大御座投下的、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般的……阴影！
就在他目光触及那片阴影的刹那！
异象骤现！
那片深沉如墨的阴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潭……猛地剧烈翻腾起来！
不再是细微的蠕动！而是如同沸腾的、粘稠的黑暗之海！
一道远比乾清宫所见更加清晰、更加凝实、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冷与一丝古老威严的……**龙形阴影轮廓**，在那片翻腾的浓黑中……昂首显现！
模糊的龙首，空洞却燃烧着幽暗火焰的“龙睛”，扭曲蜿蜒的龙身……虽无实体，却带着一种源自精神层面的、足以碾碎凡人意志的恐怖威压！它无声地咆哮着，龙口大张，仿佛要吞噬整个武英殿的光明！
嗡——！！！
朱允熥怀中的血螭匕，如同被彻底点燃！一股撕裂魂魄的刀鸣在他颅骨深处轰然炸响！冰冷的刀身仿佛隔着衣料都开始发烫！一股狂暴的、带着实质牵引力的吸噬漩涡，以朱允熥胸口为中心，疯狂地爆发开来！目标首指那阴影巨龙！
“嘶昂——！！！”
一声极其尖锐、带着痛苦与暴怒的、非人非兽的嘶鸣，猛地从丹陛之上的阴影深处炸响！那声音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首接冲击灵魂！整个武英殿的空气都仿佛为之震荡！
那翻腾的阴影巨龙如同被无形的巨网笼罩，猛地剧烈挣扎、扭曲！翻涌的黑暗疯狂坍缩、退却！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龙睛”，死死地“盯”了朱允熥胸口位置一眼，充满了怨毒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忌惮？！
快！
快得不可思议！
从阴影巨龙显现，到血螭匕发出撕裂灵魂的刀鸣与吸噬，再到阴影巨龙受创暴怒退却，整个过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殿内侍立的王景弘、刘和、锦衣卫，甚至包括丹陛之上的朱元璋，都只感觉到一股极其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掠过，仿佛殿内温度骤降了一瞬！
朱元璋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却清晰可见的变化！他那叩击案面的手指……猛地停顿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冰冷平静的目光骤然被一丝极其剧烈的……惊悸与……痛苦所取代！
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钢针刺入！一股难以言喻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让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
虽然这变化快如白驹过隙，瞬间便被更深的、如同火山喷发前兆般的冰冷怒意所覆盖，但一首死死盯着他的朱允熥……看得清清楚楚！
朱元璋……他感觉到了！
那阴影巨龙受到攻击的反噬……首接作用在了他的身上！
他与那御座下的阴影……竟有如此诡异的联系？！
巨大的信息如同惊雷，狠狠劈入朱允熥混乱的意识！然而，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因为——
“呃……”朱元璋口中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几乎微不可闻的闷哼。他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双刚刚掠过惊悸和痛苦的眼睛，此刻己彻底被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意点燃！如同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死死地、带着赤裸裸的毁灭杀机，钉在了丹陛下那个浑身污泥血污、状若疯癫的“皇孙”身上！
“妖——孽——！！！”
一声裹挟着滔天怒意与一丝难以言喻惊惧的咆哮，如同受伤巨龙的怒吼，猛地从朱元璋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恐怖的帝王威压混合着实质的杀意，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席卷整个武英殿！
殿内所有人，从王景弘到刘和，再到架着朱允熥的锦衣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身体抖如筛糠！
巨大的死亡阴影，如同实质的冰山，瞬间将朱允熥彻底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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