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之的伤势在专业团队的精心护理下,稳步进入漫长的恢复期。
大面积烧伤的植皮手术进行了多次,每一次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和术后漫长的煎熬。
他从不呻吟,甚至很少要求额外的止痛药,只是沉默地承受着,仿佛那些疼痛是精密仪器运转中必须承受的负荷。
只有在林溪握住他的手时,他紧锁的眉头才会几不可察地舒展一丝,包裹着林溪手指的力道也会微微加重,像是汲取着对抗痛苦的微弱能量。
但真正的炼狱,是那片永恒的黑暗。
纱布终于被永久性地拆除了。
顾衍之的双眼暴露在空气中——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被一层灰白色的、布满瘢痕的角膜所覆盖,瞳孔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虚空。
无论病房里是阳光灿烂还是灯火通明,对他而言,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浓稠如墨的黑暗。
最初的几天,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拒绝任何试图帮助他“适应”黑暗的引导,拒绝触碰苏蔓拿来的盲杖,拒绝聆听描述环境的言语。
他只是沉默地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被推到窗边(他感知阳光的热度),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沈聿风看着心如刀绞,秦朗和苏蔓束手无策,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绝望。
只有林溪。
她不再絮絮叨叨地描述色彩,而是固执地、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身边,她不再仅仅是握住他的手,而是开始尝试一种更“结构化”的陪伴。
“顾衍之,”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这是你的水杯,杯壁是温的,我放在你右手边的床头柜上,距离你指尖十公分。”
她牵引着他的手指,轻轻触碰温热的杯壁,然后精准地放回原位。
“今天午餐的汤碗,在你正前方,深度约五公分,碗沿有轻微的弧度。”
“房间门在你左后方三米,门把手是金属的,圆形,微凉。”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老师,用精确的空间坐标、触觉感受、温度变化,一点点地在他混沌的黑暗中,建立起一个由“刻度”构成的世界模型。
没有情绪渲染,没有无谓的安慰,只有冰冷的、可被触觉和方位捕捉的“数据”。
起初,顾衍之毫无反应。但林溪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首到第三天下午。林溪再次将水杯精准地放在他右手边十公分处,然后退开一步。
几秒钟的沉寂后,顾衍之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实验性的迟疑,抬了起来。
他的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着摸索,带着一种失去坐标的茫然。
摸索了几秒,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的床头柜边缘。
他停住了。指尖沿着柜面,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向右移动,十公分的距离,他摸索了仿佛一个世纪。
终于,他的指尖,精准地触碰到了温热的杯壁。
动作定格。他覆盖着灰白瘢痕的眼球,似乎朝着杯子的方向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虽然毫无意义)。
他空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林溪却清晰地看到,他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丝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确认了变量输入正确的微处理器响应。
成功了!他第一次,凭借林溪提供的“刻度”,在绝对的黑暗中,独立地、精准地找到了目标物!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成就感瞬间冲上林溪的鼻尖,她强忍着泪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顾衍之的手指没有立刻收回,而是停留在杯壁上,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索意味的动作,将杯子端了起来,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水。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异常精准。
从那天起,顾衍之的“黑暗课堂”正式开始了。
他不再完全拒绝外界的信息输入,而是以一种近乎贪婪的、绝对理性的方式,重新学习感知这个世界。
林溪成了他唯一的“坐标系”和“传感器”。
空间:病房、走廊、复健室…林溪用精确的步数、转弯角度、障碍物描述(高度、宽度、材质触感),为他构建三维地图。
他沉默地记忆,手指无意识地模拟着行走路径。
物品:餐具、衣物、盲文书籍(他开始学习)、医疗器械…林溪详细描述形状、重量、材质、温度、使用方式。他用触觉去“阅读”,指尖的每一次触碰都如同精密的扫描。
时间:林溪成了他的人体时钟。她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用固定的方式告知时间(“上午九点整”,“下午三点二十”),帮助他重新建立被黑暗打乱的时间流。
人:林溪通过脚步声、呼吸频率、衣物摩擦声、甚至身上残留的消毒水浓度(秦朗和苏蔓的浓度不同)来帮他区分靠近的人。只有林溪靠近时,他会主动微微侧头,手指会无意识地寻找她的方向。
他学得极快,快得惊人。
那种被剥夺视觉后被迫激发的触觉、听觉、嗅觉、空间记忆能力,在他精密的大脑中迅速整合优化,形成了一套全新的、基于非视觉信号的感知和交互系统。
只是,这套系统依旧冰冷、高效、缺乏“人”的温度。他的回应仅限于点头、简短的指令(“水”、“书”、“走”),或者沉默地执行。
林溪看着他在黑暗中如同精密仪器般重新校准自己,心中既欣慰又心疼。
欣慰于他强大的适应力,心疼于那被迫剥离了视觉后的、更深沉的孤独。
她知道,他只是在重建生存所需的“功能”,距离理解黑暗带来的情感剥夺,还遥不可及。
这天复健结束,林溪推着轮椅送他回病房。
夕阳的余晖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前面五步,左转,进入病房。”林溪的声音平静。
顾衍之沉默地控制着轮椅,精准地完成动作。进入病房,林溪将他推到窗边,感受最后的暖意。
她站在他身侧,看着窗外染红天际的晚霞,轻声说:“天快黑了。外面…是红色的,像燃烧的火焰,又像…温暖的毯子。”
顾衍之空洞地“望”着窗外,毫无反应。
林溪心中微叹,准备去拿水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红色…”一个极其沙哑、干涩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林溪猛地顿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回头。
顾衍之依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覆盖着灰白瘢痕的眼睛没有焦距。
但他微微张开了嘴,像是在艰难地咀嚼一个陌生的词汇,又像是在尝试解析一个无法理解的信号:
“红色…是…你声音的温度吗?”
林溪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窗外那片燃烧的晚霞。
他感知到了!
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她的声音!
他第一次,尝试将一种无法触摸的感官体验(视觉的颜色),与他能感知到的另一种感官体验(她描述时声音的“温度”)进行关联!
这不是理解,是探索!是他在绝对黑暗中,向那未知的情感荒原,投下的第一颗孤独而执着的探测器。
(http://www.qiushuxsw.com/book/jAeclK.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iushuxsw.com。求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qiushu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