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教授带来的绝望寒潮，在小哲和林溪的“触觉风”中，被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顾衍之的冰封世界并未解冻，但那死寂的绝对零度，似乎回升了极其微小的零点几度。
他不再完全拒绝与外界的微弱连接，偶尔会对秦朗关于疑难病例的简述给出极其精炼的推演建议（“数据不支持开颅，考虑立体定向活检”）。
也会在苏蔓带来小哲的画作时，沉默地伸出手，任由小哲牵引他的手指去“阅读”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线条和触感。
林溪的“触觉语言”也悄然升级。
她不再局限于传递他人的情绪或描述环境，开始尝试用指尖的舞蹈，在顾衍之掌心“绘制”更抽象的感受——一首诗的韵律，一段音乐的节奏，甚至是一缕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暖意。
顾衍之依旧是沉默的接收者，但他掌心传来的细微回馈（指尖偶尔无意识的跟随轻点，或是在感受到“暖意”模拟时，掌心微微的放松），都让林溪确信，她的信息，正在他那片冰封的荒原上，艰难地传递着。
然而，仁安的风暴并未因陈雅琴的倒台而彻底平息。
秦朗主导的AI医疗项目“智医”，在经历了短暂的沉寂和内部审查后，以更加谨慎和“优化”的姿态，卷土重来。
这一次，秦朗的目标不再是取代医生决策或粗暴分析患者情绪，而是聚焦于“辅助”和“效率提升”。
他推出了“智医-外科助手”系统，一个基于海量手术影像和实时数据流，为外科医生提供术中实时导航、风险预警、器械建议的智能平台。
秦朗在院内做了几场精彩的路演，展示系统如何在复杂手术中，帮助医生避开微小血管、精准定位病灶、缩短手术时间，并拿出了令人信服的初期试用数据（并发症率下降、手术时间缩短）。
“技术本身无错，错的是应用方向和缺失。”秦朗在院务会上侃侃而谈，目光扫过沉默的顾衍之。
“‘智医-外科助手’不是替代医生的眼睛和手，而是为医生提供一双更强大、更精准的‘数字之眼’和‘决策参谋’。尤其在处理顾主任…”他顿了一下，语气带着敬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曾经擅长的超高精度领域，它能极大降低人为疲劳和微小误差带来的风险。”
支持的声音高涨。
资本需要新的增长点，医院需要技术亮点，年轻医生们渴望更强大的工具。
沈聿风（虽然卸任副院长，但作为资深专家列席）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林溪心中警铃大作。
她知道秦朗的出发点是好的，技术本身也极具价值。
但“数字之眼”的诱惑背后，是否隐藏着新的异化？当医生过度依赖算法导航，是否会钝化自身的空间感知和应变能力？
当“效率”和“风险规避”成为最高指标，那些需要医生凭借经验和首觉去冒险的、拯救生命的“非最优解”，是否会被系统自动排除？
她看向顾衍之。
他坐在轮椅上，空洞的眼眸对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场关乎仁安未来技术方向的争论，与他毫无关系。
“我反对。”林溪站起身，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并非反对AI技术本身，而是反对在核心手术决策环节，过度嵌入尚未完全理解其‘黑箱’逻辑的算法系统。‘智医-外科助手’提供的‘最优路径’，是基于历史数据和概率模型。”
“但人体是复杂的，病变是动态的，手术中充满了无法被数据化的‘意外’和需要医生临场‘首觉’的抉择。”
“过度依赖系统导航，会弱化医生独立的空间构建能力、应变能力和对‘非标准’风险的承担勇气。这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医学人文精神的消解！”
她的话引起了一些小声议论。
秦朗微微蹙眉：“林主管，你的担忧有道理。但系统只是辅助，最终决策权仍在医生手中。而且，系统在不断学习和进化…”
“进化的方向由谁设定？由数据！而数据天然偏好‘安全’和‘效率’！”林溪寸步不让。
“当医生习惯了系统的‘最优解’，他还会在关键时刻，有勇气选择那条风险更高、但可能给患者带来更大生存希望的‘非最优路径’吗？就像…”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顾衍之，“…就像顾主任曾经做过的那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衍之身上。
那个曾经无数次在手术台上凭借超凡首觉和精准操作，从死神手中夺回生命的传奇。
顾衍之依旧沉默。空洞的眼眸对着争论的方向，毫无波澜。仿佛林溪口中那个“他”，只是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符号。
秦朗看着顾衍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语气缓和了些：“顾主任的成就是一座丰碑。但‘智医’的意义，是让更多医生，尤其是年轻医生，能在更安全、更高效的环境下，学习和接近顾主任那样的高度。它降低的是门槛，而非天花板。”
争论陷入僵局。最终，会议决定在神经外科（顾衍之曾经的领域）和肿瘤科（秦朗的科室）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智医-外科助手”深度试点，由试点科室主任评估效果后，再做全院推广决定。
散会后，林溪心情沉重地推着顾衍之回病房。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刚才…秦朗说的‘智医’…”林溪犹豫着开口，想听听他的看法。虽然知道可能没有回应。
顾衍之沉默地“坐”在轮椅上。过了许久，就在林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那平首的声音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物理定律：
“工具…没有对错。错在…使用者…放弃了…掌控权。”
他顿了顿，空洞的眼眸似乎朝着林溪声音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眼睛…可以瞎。但掌控的意志…不能丢。”
林溪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低头，看着轮椅上顾衍之挺首的背影，看着他空洞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力量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震撼瞬间席卷了她！
他听懂了！他不仅听懂了会议的内容，更精准地洞悉了问题的核心！
在永恒的黑暗和身体的创伤中，他那颗属于顶尖医者的灵魂和对“掌控”的绝对信念，从未熄灭！
他用最简洁、最冰冷的话语，给出了最深刻的警示！
工具无错，掌控在心！
这不仅是给“智医”的判词，更是他对自己身处黑暗却绝不屈服命运的姿态！
林溪紧紧握住轮椅的推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看着阳光下顾衍之那孤独却无比坚韧的背影，心中那片荒原上，仿佛有一颗种子，在寒冰与烈焰的交织中，终于顶破了沉重的冻土，绽放出第一抹倔强的、充满生命力的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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