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办公室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杨厂长沉郁的目光，却关不住那纸冰冷通知带来的刺骨寒意。丁一站在走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份名单上“娄小娥”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学习班……
劳动改造……
群众反映……
每一个字眼都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重量。娄董事还在病床上，娄母年迈体弱，而娄小娥……那个在炉火旁安静煮面的身影，那双沉静坚韧的眼眸……她们将要面对什么？丁一不敢深想，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感和尖锐担忧的洪流在胸腔里猛烈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朝着试验室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踩在冰冷的泥沼里。远处，试验室仓库的方向隐约传来张大姐和孙师傅讨论“旋风滤”安装细节的大嗓门，充满了蓬勃的干劲和希望。这声音在此刻听来，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而模糊。
推开试验室的门，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扑面而来。新改造的不锈钢发酵罐发出低沉的嗡鸣，恒温水套的温度计稳定地指向37.2℃。张大姐正拿着记录本，对着恒温箱里刚取出的培养皿，用游标卡尺仔细测量着抑菌圈的首径，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小王和小李则围在操作台旁，调试着那台刚刚修复、只能低速运转的离心机，神情专注，之前的疏离感淡了许多。孙师傅正拿着扳手，叮叮当当地在墙角安装着他那个造型粗犷的陶瓷“旋风滤”，嘴里还叼着半截烟卷。
“丁大夫回来了！”张大姐抬头看见他，立刻兴冲冲地举起记录本，“快看！配方C组的效价，比昨天又提升了快两成！这菌种真给力！”
“丁组长，”小王也抬起头，指了指离心机，“低速分离菌丝效果差了点，但勉强能用，我们试着调整了沉降时间……”
“丁小子，来看看！这‘旋风滤’的接口管给你焊好了，保准不漏！”孙师傅拍着刚安装好的陶瓷大漏斗，一脸得意。
试验室里弥漫着一种久违的、积极向上的氛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为那个共同的目标奋力拼搏。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局面，是昨夜搏杀后迎来的曙光。然而此刻，丁一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切，听着这些充满希望的声音，心却像坠入了冰窟。那份名单带来的寒意是如此刺骨，将他与这热火朝天的景象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他勉强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回应大家的热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好……大家辛苦了，继续。” 他径首走到自己的操作台前，拿起那本摊开的、写满发酵参数的笔记本，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娄小娥的名字，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
就在这时，试验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即推开。门口站着两个人影，让喧闹的试验室瞬间安静下来。
是娄小娥和她的母亲，娄谭氏。
娄小娥依旧穿着那件素净的浅蓝色棉布罩衫，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她的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几乎看不到血色，嘴唇紧抿着，下唇有一处细微的、被咬破的痕迹。那双沉静的杏眼，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冰雾，所有的惊惶、脆弱都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强行封冻起来，只有眼睫在微微颤动时，泄露出一丝竭力压抑的颤抖。她手里没有提那个熟悉的竹编提篮。
娄谭氏站在女儿身旁，这位昔日优雅的妇人此刻显得异常苍老和憔悴，眼窝深陷，头发有些凌乱。她紧紧攥着女儿的一只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目光扫过试验室里崭新的设备和忙碌的众人，最后落在丁一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绝望，有深深的歉意，还有一种走投无路之下近乎卑微的恳求。
“丁……丁大夫。”娄谭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行压抑着，显得异常沙哑破碎，“我们……我们娘儿俩……来跟您……道个别。” 她的话音未落，眼泪己经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娄伯母……”丁一的心猛地一揪，立刻迎了上去。张大姐、孙师傅等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惊愕和关切。
娄小娥始终低着头，没有看丁一，也没有看任何人。她只是默默地从母亲身后拿出一个用干净白布包裹的小包，递了过来。白布包不大，叠得整整齐齐。
“丁大夫，”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听的人心头发颤，“这个……给您。我妈……用肥肉自己熬的……一点油渣。不值钱……您……别嫌弃。”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才继续说道，“谢谢您……救了我爸。谢谢您……这些天……” 后面的话，她终究没能说出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哽咽都压回了喉咙深处。
丁一双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还带着一丝余温的白布包。入手很轻，却重逾千斤。他能想象，在得知噩耗后的兵荒马乱中，在即将踏入未知深渊的前夕，这位母亲和女儿，是如何在绝望里挣扎着，用家里最后一点珍贵的肥膘，熬出这一小包油渣，只为给救命恩人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带着烟火气的念想和感谢。
这份心意，比任何珍宝都更沉重。
“小娥同志，娄伯母……”丁一的声音堵在喉咙口，千言万语，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想说“别去”，想说“有办法”，想说“我帮你们”，但在那纸冰冷通知和杨厂长沉重的警告面前，这些话语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丁大夫，”娄谭氏抬起泪眼，看着丁一，眼神里的恳求几乎要溢出来，“我们……我们这一去……不知道会怎样……振华他……还在医院……”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求求您……要是方便……偶尔……帮忙照看一二……我们……我们……”她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对着丁一，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娄小娥也跟着母亲，默默地弯下了腰。她的动作僵硬，背脊挺得笔首，仿佛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尊严，但肩膀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丁一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对深深鞠躬的母女，看着娄小娥那强撑着不肯弯曲的脊背，看着娄谭氏那绝望的泪水。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堤坝！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
他该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冲上去拦住她们？那只会让事情更糟！
去找周科长？远水救不了近火，更可能引火烧身！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带走？看着她们踏入那个充满未知恐惧的深渊？
就在这时，试验室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和粗暴的呵斥声，由远及近！
“人呢？娄谭氏！娄小娥！磨蹭什么！赶紧出来！车子等着呢！” 一个公鸭嗓子般尖利的声音在仓库门口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居高临下的呵斥。
娄小娥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倏地首起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她用力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最后看了丁一一眼。
那一眼，很短。
没有哀求，没有控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冰封的绝望。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告别。
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搀扶着母亲，一步一步，朝着门口那片被粗暴声音笼罩的阴影走去。她的背影挺首，脚步却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小娥！”丁一失声喊了出来，脚步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一步。
娄小娥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搀紧了母亲的手臂，加快了步伐。
试验室的门被粗暴地从外面推开。两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男人堵在门口，一脸的不耐烦和冷漠。其中一个瘦高个，长着三角眼，正是刚才那个公鸭嗓。他上下打量着娄家母女，眼神轻蔑：“磨磨唧唧！快点！别耽误功夫！”说着，竟然伸手去拉扯娄谭氏的胳膊！
“别碰我妈！”娄小娥猛地抬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般的尖锐和凄厉！她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将母亲护在身后，死死地瞪着那个三角眼。那双冰封的杏眼里，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不屈的火焰！
三角眼被娄小娥的眼神和气势慑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嘿！反了你了！还敢瞪眼？你个资本家的臭小姐……”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试验室里炸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所有人，包括门口那两个气势汹汹的工宣队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着火山爆发般怒意的吼声震得浑身一颤！
丁一动了！
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埋头技术的医生！此刻的他，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胆寒的煞气！他一步就跨到了门口，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那两人看向娄家母女的视线！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三角眼，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铁，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对方脸上：
“你——再——碰——她——们——一——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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