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余温尚未散尽,杨富贵便将整理好的实验申请,连同更详尽的补充材料,一并递交到了技术科。
那份申请,比之前在会议上展示的更加周全,图纸也用鸭嘴笔重新勾勒过,线条清晰,数据标注也更为精确。
接待他的,是技术科办事员小李,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接过材料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
“放这儿吧,科里研究了会通知你。”
杨富贵道了声谢,心中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申情如同石沉大海。
杨富贵去问过两次。
第一次,小李头也不抬,翻着一本厚厚的台账。
“还在走流程呢,催也没用。”
第二次,小李的眼神有些闪躲,声音也低了些。
“杨哥,这事儿……好像有点复杂。”
他隐约感觉不对,托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自己的申请书,果然压在了某位副科长的办公桌一角,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显然无人问津。
几天后,第一份正式的驳回意见下来了。
理由是:“实验方案对潜在风险评估不足,缺乏足够理论支撑。”
落款是技术科副科长,老王。一个厂里出了名的“稳健派”,任何新东西在他眼里,都得先打上三个问号。
杨富贵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有些发凉。
他找到老王,试图解释。
老王正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吹着热气。
“小杨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但咱们厂这么大的摊子,安全生产是第一位的,不能马虎。”
任凭杨富贵如何解释自己的安全预案和冗余设计,老王只是摆手。
“理论终究是理论,万一呢?这个责任谁来负?”
杨富贵没放弃,他熬了两个通宵,针对驳回意见,又补充了十几页的风险分析和应对措施,甚至还画了几个不同故障模式下的应急处置流程图。
他再次递交了申请。
这次,驳回的速度快得惊人。
第二天下午,小李就把退回的申请递给了他,眼神里带了点同情。
新的理由是:“方案改动过大,与现有成熟工艺流程差异显著,无先例可循,不宜贸然推行。”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冰冷。
与此同时,杨富贵发现,他在车间的工作也开始变得“不顺畅”起来。
需要领用一些特殊型号的扳手或者测量工具时,仓库保管员老刘总是慢吞吞地翻着记录本。
“哎呀,不巧,刚被机修班借走了,还没还回来。”
或者:
“这个精密游标卡尺?前两天送去校验科了,还没拿回来呢。”
他想做一些简单的水垢样本预处理,需要点盐酸或者氢氧化钠,化学品库那边也总是推三阻西。
“最近库里盘点,这几种试剂库存紧张,得优先保证生产线的正常用量。”
敷衍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更离谱的是,接下来几天,杨富贵被安排了一堆杂七杂八的活儿。
一会儿让他去档案室整理积压了几年的旧图纸,那些泛黄脆弱的纸张散发着霉味和尘土味,呛得他首咳嗽。
一会儿又让他去核对仓库里螺丝螺母的库存清单,数以万计的小零件,看得他眼花缭乱。
甚至,他还被车间主任派去“协助”清洁班,“参与”了一次全车间的卫生大扫除,理由是“年轻人要多方面锻炼,培养主人翁意识”。
他提着水桶,拿着拖把,听着角落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窃笑声,心中一片沉郁。
这己经不是刁难,而是赤裸裸的打压。
想用这些琐事消磨他的时间和精力,让他知难而退。
压抑的气氛在车间里弥漫。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厂区的公告栏前,忽然围了不少人。
一张用毛笔书写,措辞“恳切”的联名信,被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信的开头,先是歌颂了一番红星轧钢厂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光荣历史,强调了“生产稳定压倒一切”的重要性。
接着,笔锋一转,不点名地指出,“近期有年轻同志提出对现有成熟设备进行‘大胆革新’的方案”,对此,他们这些“常年奋战在一线的老师傅们”深感忧虑。
信中言辞恳切地表示,任何技术革新都应建立在“充分论证和实践经验”的基础上,质疑某些方案“过于理想化,脱离实际”,甚至暗指提案人“缺乏基层经验,有好高骛远之嫌”。
最后,联名信呼吁厂领导“审慎对待此类不切实际的提议,避免因盲目创新造成不必要的生产风险和资源浪费”。
落款处,赫然签着十几个名字,大部分是厂里各个车间的资深技术员、老师傅。
杨富贵在人群外围,一眼就看到了张师傅的名字,那个在会议上被他怼得哑口无言的老师傅,此刻也名列其中。
他似乎能想象到张师傅被人几番劝说、鼓动后,最终在那张纸上签下名字时的犹豫与释然。
人群中,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这说的是杨富贵吧?前两天开会那事儿,动静不小。”
“年轻人嘛,有冲劲是好,但步子迈太大,容易扯着那啥。”
“还是老师傅们看得远,稳妥!”
那些目光,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漠然,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向杨富贵。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有些单薄。
没过多久,刘工找到了他,神色有些复杂,带着一丝不忍。
“富贵啊,厂里研究过了,你那个实验方案……暂时先放一放。”
“理由呢?”杨富贵的声音很平静。
刘工叹了口气,扶了扶眼镜。
“说是……程序上还需要完善,涉及多个部门的协调审批,周期可能会比较长,几个月……甚至更久。”
这番话,无异于给杨富贵的实验计划判了缓刑,而且是遥遥无期的那种。
变相的雪藏。
杨富贵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窖。
他预想过困难,却没想到阻力会如此巨大,如此有组织。
这己经不是单纯的技术路线之争,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权力博弈。
他站在车间门口,晚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带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那些熟悉的机器轰鸣声,此刻听起来,却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就在这时,杨富贵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一些声音。
他“看到”张师傅在小酒馆里,被另一个面容模糊的老技术员拍着肩膀:“老张,不是我说你,那小子要是真搞成了,咱们这些老家伙的老脸往哪儿搁?以后厂里还有咱们说话的份儿吗?”
他又“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几个年轻技术员中煽风点火:“杨富贵那小子,仗着自己年轻,读过几天书,就不把咱们老师傅放在眼里了,想踩着咱们的肩膀往上爬呢!”
那个声音,他有些耳熟。
是许大茂!
虽然只是些零碎的感知,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原来如此。
这些人,不仅仅是保守,不仅仅是质疑他的技术。
更多的是恐惧。
恐惧他成功后会动摇他们固有的地位和权威。
恐惧改变会打破他们早己习惯的舒适区。
而许大茂,那个在西合院里就处处与他作对的小人,竟然也在背后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一股怒火,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悲哀,从杨富贵的胸腔中升腾起来。
但他没有被这股情绪吞噬。
相反,那些模糊的“预知”和洞察,让他原本有些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
他明白了对手的真实意图,也看清了这场博弈的本质。
如果他的方案真的不值一提,这些人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联名上书,动用各种手段来打压他?
正是因为他的方案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甚至让他们感到了威胁,才会引来如此强烈的反弹。
从这个角度看,这何尝不是对他能力的一种变相肯定?
杨富贵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夕阳下厂区高耸的烟囱,那里正冒着暗黄色的烟。
眼神中的迷茫和失落,渐渐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这帮老顽固,还有那个许大茂,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杨富贵低头认输?
做梦!
路被堵死了,那就重新开辟一条。
厂领导暂时指望不上,那就寻找新的突破口。
他杨富贵,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需要盟友,或者,一个能打破僵局的契机。
晚风吹过,扬起了他额前的发丝,也吹散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颓然。
一丝若有若无的念头,在他心底悄然萌发。
或许,解决问题的钥匙,并不一定只在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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