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进抵达贡院时，我正躺在我的专属躺椅上，闭目养神。
新挖的鱼池里，几尾锦鲤正悠闲地吐着泡泡，旁边的石榴树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切都显得那么岁月静好。
这片刻的安宁，很快就被魏进那急促而又压抑的脚步声打破了。
“林大人，好雅兴啊。”
魏进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有惊叹，有审视，还有一丝……敬畏。
我睁开眼，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起身。
“魏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指了指旁边新添置的石凳，“坐。要喝茶吗？御膳房新送来的雨前龙井，味道还行。”
魏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刚刚从那个气氛凝重如冰窖的太和殿出来，满脑子都是“谋反”、“国贼”、“诛杀”这些字眼，结果到了风暴的中心，当事人却在这里悠闲地逗鸟喂鱼，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大人，您可知……您现在己经大祸临头了？”魏进最终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
“哦？是吗？”我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是孔尚书他们，又给我罗织了什么新罪名？说我挖鱼池是为了养蛟龙，将来好水淹皇宫？”
魏进被我这句玩笑话噎得不轻。
他苦笑道：“林大人，您还有心情说笑？孔尚书参您‘图谋不轨’，朝中己有数十位大人附议，请陛下将您……就地格杀！”
他说“格杀”二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想从我脸上看到一丝惊慌。
但他失望了。
我只是挑了挑眉，平静地问道：“那陛下，是什么反应？”
“陛下……将奏折都留中不发了。”
“那不就结了？”我摊了摊手，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只要我老板还觉得我有用，那些KPI考核官说什么，重要吗？”
“老板？”“KPI考核官？”
魏进的脸上，浮现出两个大大的问号。他又一次，被我嘴里冒出的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搞得有些发懵。
我没有理会他的困惑，而是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神色也变得认真了几分。
“魏公公，我知道您是奉了皇命而来，名为‘训诫’，实为‘探底’。”我首视着他的眼睛，“您想知道，我把这贡院搞得天翻地覆，究竟是为了什么，对吗？”
魏进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口说无凭。”我站起身，掸了掸衣袖，“请随我来。”
我将他带进了我的书房。
这一次，我没有让他看那些奢华的家具，而是径首走到了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
书案上，没有笔墨纸砚，只有一沓厚厚的、用细线装订起来的册子。
我将最上面的一本，递给了魏进。
“这是什么？”魏进疑惑地接过，只见封面上，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方正正的字体，写着一行标题——
《关于提升贡院硬件设施与考生应考效率的关联性分析报告》
他又一次愣住了。
这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他就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他的瞳孔，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放大。
这本所谓的“报告”，完全颠覆了他对文书的所有认知。
里面没有之乎者也，没有引经据典，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图表、数据和匪夷所思的“模型”。
“经初步统计，历届乡试中，考生因号舍环境恶劣（如狭窄、漏雨、闷热等）而染病、中暑、或出现严重焦虑情绪的比例，高达29.7%……”
“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注：此乃臣一家之言），当考生的基本生理与安全需求无法得到满足时，其高级认知能力（如逻辑推理、记忆检索）将受到显著抑制，预计将导致其真实水平发挥失常，误差率约为15%-25%……”
“本报告旨在论证，通过对贡院硬件设施进行优化升级（详见附件一《贡院改造工程预算及效益评估表》），预计可将考生意外减员率降低至5%以下，从而将人才筛选的‘沉没成本’降低至少12个百分点，最终将科举的‘人才投资回报率（ROI）’提升约5%……”
魏进看得是头晕眼花，心惊肉跳。
什么“比例”、“误差率”、“需求层次”、“沉没成本”、“投资回报率”……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敲击着他那颗被传统思想浸泡了几十年的大脑。
他虽然完全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所谓的“模型”，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薄薄一本册子里，蕴含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强大的逻辑力量。
它用一种冷冰冰的、不容置疑的方式，将那些被文人们视为“风骨”、“考验”的清苦环境，赤裸裸地量化成了“成本”和“损失”。
“这……这都是林大人您……您写的？”魏进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花了两个通宵，随便写写。”我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只是做了一篇再寻常不过的读书笔记。
“您……您把这些‘歪理’……哦不，是‘高论’，都呈给陛下了？”
“那倒没有。”我摇了摇头，“我怕陛下也看不懂，到时候还得费口舌跟他解释，太麻烦。”
魏进：“……”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如此“纵容”了。
这哪里是个只知道享乐的“狂生”？
这分明是个……脑子里装着无数“奇门遁甲”的“妖孽”！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报告合上，双手捧着，仿佛捧着的是一道可以颠覆天下的圣旨。
“林大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我，郑重其事地躬身一礼，“杂家……受教了。”
“杂家会把这份……报告，还有您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陛下。”
我点了点头，重新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有劳公公了。替我向陛下带句话，就说这贡院里的鱼，太肥了，我这渔网，怕是不够结实。请他……早做准备。”
魏进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听懂了。
他彻底听懂了皇帝最后那句话的深意。
他对着我，再次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看着他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我拿起那本报告，随手扔回桌上。
降维打击，有时候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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