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才等人的“当场翻车”,为这场持续了数日的阅卷大戏,画上了一个略带滑稽色彩的休止符。
林知节那两道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杀人诛心的“特别规程”,像两座大山,彻底压垮了所有还心存侥幸之人的最后一丝幻想。
整个阅卷堂,终于达到了林知节所期望的、真正意义上的“令行禁止”。
而这一切,都被张承言,原封不动地,看在了眼里。
这些天来,他所经历的,比他过去几十年官宦生涯的总和,还要颠覆,还要刺激。
他看到了考生们在旧有思想被碾碎后的崩溃与“发疯”。
他看到了那些曾被他奉为圭臬的“锦绣文章”,被林知节无情地归为“工业残次品”。
他看到了那些隐藏在道貌岸然之下的同僚,为了私利,进行着何等龌龊的交易。
他也看到了林知节,是如何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游戏的态度,将这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真正能“经世致用”的闪光思想。
那份“工科图纸”上的精密构想,那篇“治水策”里的务实精神,尤其是那份被他亲手辩护、最终定为“解元”的、充满了超越时代智慧的答卷……
所有这些,像是一块块巨大的拼图,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碰撞、组合、重塑。
他那座由“西书五经”和“圣人教诲”搭建起来的、坚固无比的旧世界,己经彻底崩塌了。
而在废墟之上,一个崭新的、充满了未知与可能性的新世界的轮廓,正在缓缓浮现。
他不再感到痛苦和纠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的使命感。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仅仅做一个被动的“接受者”和“附议者”。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必须为这个即将诞生的新世界,找到一个稳固的、合乎“道统”的基石。他要向天下人证明,林知节所做的一切,并非离经叛道,而是对圣人学问更高层次的回归与发扬!
于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场景,开始在阅-卷堂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地上演。
当其他官员都在机械地批阅试卷时,张承言却将自己关在了堆积如山的故纸堆里。他让书吏,将贡院里所有能找到的典籍,都搬到了他的案头。
从《周礼》、《考工记》,到《梦溪笔谈》、《天工开物》;从诸子百家的杂学,到历朝历代的农书、算经……这些在传统儒生眼中,被视为“末流”、“杂学”的书籍,此刻,却成了他眼中的无上宝库。
他像一个饥渴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其中的养分。
他不再去读那些圣人的“微言大意”,而是去寻找那些关于“实物”、“实证”、“实学”的记载。
当他在《梦溪笔谈》中,读到沈括关于“石油”的记载和“活字印刷术”的论述时,他会激动地拍案叫绝,喃喃自语:“看!看!我朝先贤,早有此等格物致知之精神!那份工科图纸,并非无源之水!”
当他在《天工开物》中,看到关于“五金”冶炼和“舟车”制造的详细图解时,他会如获至宝地在旁边做下批注,与那份“织布机”的答卷,互相印证。
最让他痴迷的,还是那份被定为“解元”的答卷。
这份答卷,己经成了他的“圣经”。
他捧着它,逐字逐句地研读、揣摩。然后,再一头扎进书海里,去为其中每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寻找一个古老的、合法的“出身证明”。
他为“数据双轨,随机抽样”,找到了《周礼·地官》中关于“会计”和“审计”的模糊记载,并将其引申为“古己有之的制衡之术”。
他为“多信源交叉验证”,从《孙子兵法·用间篇》里,挖掘出了“五间俱起,莫知其道”的理论,并论证其精神内核的一致性。
至于那个让他最初最为困扰的“垃圾分类”,他更是从《礼记·内则》篇里,找到了“鸡初鸣,咸盥漱,栉縰,拂髦……”等关于古人日常清洁起居的记载,并将其拔高到“圣人重洁,乃修身之始,此法正是对圣人洁净之道最好的践行”的高度。
他将自己的这些“研究成果”,工工整整地,写在了一本厚厚的册子里。
册子的封面上,他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几个大字——
《新政考据:圣学实践之我见》
......
这一日,当我处理完手头的最后一份“疑难杂症”,准备宣布阅卷工作基本结束时,张承言捧着他那本厚厚的“著作”,一脸郑重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林大人,”他深深一揖,目光灼灼,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彩,“老夫……幸不辱命。为大人之新政,为本科之新选,寻到了一些……注脚。”
他将那本《新政考据》呈了上来。
我好奇地接过,翻开一看,瞬间就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我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和一种发自内心的……叹服。
我看着这本册子里,那密密麻麻的、用朱笔和墨笔互相印证的文字,看着那些被他从故纸堆里,硬生生“挖掘”出来的、与现代科学精神遥相呼应的吉光片羽。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固执的、可爱的老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这个“天外来客”所带来的新思想,披上一件最华丽、最坚不可摧的“古典外衣”。
他不是在附会,也不是在曲解。
他是在进行一场伟大的“翻译”工作。
他在新旧两个世界之间,搭建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他用旧世界的语言,向旧世界的人们,解释着新世界的逻辑。
“张大人……”我合上册子,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倔强的老头,他给我的惊喜,甚至超过了那些“神仙答卷”和“舞弊样本”。
他让我明白,变革,或许并不一定需要彻底的、毁灭性的砸碎。
它也可以,是从旧的土壤里,开出新的花朵。
“林大人,”张承言见我久久不语,有些忐忑地说道,“老夫愚钝,所寻之据,或有牵强之处。但老夫深信,大人所倡导之‘实学’,与我儒家‘经世致用’之最高理想,其精神,是相通的!是血脉相连的!”
“老夫以为,”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待放榜之后,朝堂之上,必有狂风骤雨。届时,孔尚书等人,必会以‘离经叛道,有违祖制’为名,对大人群起而攻之。”
“而老夫,愿持此册,立于朝堂之上,与他们……一一辩之!”
“老夫要让他们知道,我等所选之才,所取之文,非但没有背弃圣人,反而是离圣人最近的!”
他说这番话时,腰杆挺得笔首,眼中闪烁着的是一种殉道者般的光芒。
我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我原本,只是想培养一个好用、听话的“工具人”。
却未曾想,竟意外地,催生出了一位……新思想的“大祭酒”,旧世界的“破壁人”。
我将那本《新政考据》郑重地递还给他,对着他,深深地作了一揖。
“张大人,有您此言,知节……再无后顾之忧。”
这一揖,是我对这位可敬的老人,最真诚的敬意。
我知道,有了他,有了这本“理论武器”,我那支即将踏入朝堂的“新军”,就有了最坚固的“法理依据”和“理论后盾”。
我的“翻译官”,我的“首席大儒”,我的……第一位,真正的盟友。
正式上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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