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限的最后一天，夜幕降临。
经世致用堂，这座在白日里被KPI催逼得高速运转的机器，此刻并未停歇，反而进入了一种更为狂热的“冲刺”状态。
丙字区的宿舍楼，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平日里这个时辰早己进入梦乡的学子们，此刻却无一人安睡。一百二十个房间，变成了一百二十个挣扎、痛苦、灵感与绝望交织的“战场”。
一场关于“三页纸”的战争，进入了最后的决战。
孟子然的房间里，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十几张画废了的麻纸，每一张上面都涂满了墨团和抓狂的痕跡。他双眼通红，发髻散乱，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第三张白纸，口中喃喃自语：“如何实现……如何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这如何分步？第一步是背完《论语》吗？这……这如何画图？”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根本理不出半点头绪。这PPT，比写一篇千字策论，要难上百倍。
隔壁的房间，则上演着另一番景象。
几个成绩中下游的学子，正围在一位名叫刘三的同学桌前，七嘴八舌。刘三的父亲是漕帮的一个小头目，他本人不善文辞，却精于算计。此刻，他的PPT上，己经用歪歪扭扭的线条，画出了一个简陋的“甘特图”。
“我的人生规划，就是五年内，从户部最底层的书吏，做到掌管一仓的仓大使。”刘三指着图上的横线，颇为得意地解释，“你看，第一年，我负责跑腿，目标是摸清仓内所有的人事关系；第二年，我要学会所有账目做法；第三年……”
“刘兄高见！”旁边一人奉承道，“可……可这‘人事关系’，如何体现在这图上？”
“笨！这叫‘隐性资源’，不用画出来，记在心里就行！”刘三一拍大腿。
一场关于“人生规划”的讨论，被他们硬生生变成了“职场厚黑学”的内部研讨会。
而在整个丙字区，最热闹的，莫过于孙默的宿舍。
他的房门大敞着，门口竟排起了队。
“孙兄！求借你的木尺一用！”
“孙兄，这个……这个叫‘饼状图’的，到底是怎么画的？为何我画出来像个被啃了一口的炊饼？”
“孙默，你那页‘自我评估’，为何要用一个五角星图？这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吗？”
孙默的桌上，摆放着他一下午的“杰作”——一把用床板削成的、刻度精准的木尺，一个用铜钱和细绳做成的简易圆规。他俨然成为了整个学堂的“技术总监”。
他正耐心地对一个同学解释：“此非五行，我称之为‘能力雷达图’。你看，这五个角，分别代表我的‘数理’、‘格物’、‘逻辑’、‘记忆’、‘表达’五项能力。我的数理最强，故而此角最长；表达最弱，故而此角最短。一目了然。”
门口排队的众人，听得如闻天书，却又觉得高深莫测，望向孙默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仰。
周正则独自一人，在灯下沉思。他的三页纸己经基本完成。没有花哨的图表，只有最朴素的方框和线条。
第一页，他给自己画了一个简单的“SWOT分析图”——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词，但他无师自通地将自己分为了“优势（脚踏实地，熟悉农事）”、“劣势（出身寒微，不善言辞）”、“机遇（得遇恩师，新学当道）”和“威胁（根基浅薄，易受排挤）”西个象限。
第二页，他的目标清晰而坚定：“十年之内，成为一名主管一州农田水利的劝农官，实现治下粮食增产三成。”
第三页，他的路径规划，细致到了每一年，甚至每一个季度要读什么书，要去哪里实践，要去拜访哪些懂行的老农。
朴实、笨拙，却充满了强大的、脚踏实地的力量。
夜色渐深。
镜头，缓缓摇向了陈凡的房间。
他的房间里，很安静。
没有抓耳挠腮的焦虑，也没有门庭若市的热闹。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前的三张纸，己经完工。
那是一份足以让任何一个现代职场人都感到惊艳的作品。
他的书法，依旧是那般风骨卓然，但排版布局，却完全是现代的。标题、正文、注释，层级分明，疏密有致。
他用淡墨，手绘了一幅精美绝伦的山水画作为背景，既保留了文人雅趣，又没有喧宾夺主。
他用朱砂笔，画出了几个简单却极富冲击力的逻辑图，将自己的优势、目标和规划，呈现得清晰无比。
他完美地，将古典主义的“风骨”，与现代主义的“逻辑”，融合在了一起。
这三页纸，不仅仅是一份作业。
更是他对自己过去十年“改良派”道路的总结，和他对未来如何与林知节这个“革命派”共存、博弈的无声宣言。
他轻轻吹干了最后一笔朱砂的墨迹。
窗外，三更的梆子声，悠悠传来。
整座经世致用堂，依旧灯火通明，无人入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水和年轻人那无处安放的焦虑气息。
陈凡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一股清凉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气息，涌了进来。
他看着远处那些依旧亮着灯的、如同蜂巢般的宿舍窗口，听着隐约传来的、压抑的争论声和懊恼的叹息声。
然后，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桌上那三张堪称艺术品的PPT。
他没有笑，脸上也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
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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