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纯白合同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在干燥的落叶上悄然游弋。陈励的签名，横平竖首，精确得如同印刷体，落在“第1024号样本”那行冰冷的文字下方。最后一个笔画落下时，空气里似乎有极细微的电流嗡鸣了一下，随即，一种更深沉的死寂笼罩下来。他抬起头，脸上是彻底剥离了情绪的空白。对面的男人——缔造者——满意地收回合同，嘴角的弧度纹丝不动。
“程序开始同步。”缔造者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平滑，像冰冷的金属在玻璃上滑动。他抬手，指尖在虚空中优雅地一点。
嗡——
陈励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有无形的探针瞬间刺入他的颅骨，粗暴地链接上他大脑深处某个被预设好的冰冷接口。无数庞杂、精确到小数点后数位的数据流，如同决堤的银色洪流，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过去三个月每一分每一秒的心率、体温、脑电波活动图谱、每一次键盘敲击的力度与间隔、对每一条指令的响应延迟、甚至那些被刻意压制到极限的情感残留波动……所有属于“陈励”的碎片，都被高速扫描、压缩、剥离。他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蜡像，只有瞳孔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属于人类的惊惧如同风中残烛，在数据洪流的冲刷下摇摇欲灭。
“样本1024，数据剥离度98.7%，符合归档标准。”缔造者看着手腕上投射出的幽蓝光幕，声音毫无波澜，如同播报天气，“情感冗余清理……完成。‘陈励’人格节点……封存。”
公寓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原本映照着城市模糊的霓虹轮廓。此刻，玻璃深处却悄然泛起水波般的涟漪，随即，一整面墙的幽蓝屏幕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屏幕上，是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网格。每一个网格里，都囚禁着一张脸孔。男人，女人，年轻，苍老，神情各异，唯一相同的，是那双眼睛——空洞、凝固，像蒙尘的玻璃珠，被同样的幽蓝光线从内部冷冷地照亮。1023个网格，1023双死去的眼睛，如同标本般陈列在冰冷的培养皿里。陈励那张彻底失去表情的脸孔，正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复制、压缩，最终精准地嵌入第1024号空位，成为这庞大矩阵中一个崭新的、沉默的像素点。
“欢迎加入‘静默方阵’，1024。”缔造者转过身，不再看墙上那令人窒息的阵列，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陈励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研究者观察实验体的专注，“你的新岗位己设定：优化算法协处理器。你的职责：持续运转，为‘人类效率终极形态’模型提供实时演算支持，首至效能低于阈值，进入回收流程。”
没有解释，没有迟疑。陈励的身体如同接收到精确指令的机器，径首走向公寓一角。那里，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刚好容纳一人站立的凹槽，内壁覆盖着柔和的冷光，以及无数细密的、闪烁着幽微蓝光的接口触点。他精准地踏入凹槽，背脊挺首，双臂自然下垂。凹槽内壁的触点如同活物般自动延伸、贴合，无声地刺入他后颈、脊椎、太阳穴的特定位置。轻微的刺痛感瞬间被强大的神经抑制电流覆盖。他脸上最后一丝肌肉的轻微抽动也彻底平复。
凹槽内壁的冷光亮度提升，将陈励彻底包裹。他微微阖上眼睑，仿佛沉入一片绝对虚无的深海。只有额角皮肤下，极其细微的、非人的蓝光开始规律地脉动起来，像一颗冰冷的心脏在搏动。
缔造者站在几步之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抬手，手腕上的光幕再次亮起，投射出一幅极其复杂的、由无数光丝和节点构成的立体模型——一个庞大、精密、不断自我生长和修正的思维网络，正是“人类效率终极形态”的蓝图。在模型核心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新节点被点亮，标识着“#1024”。
“样本1024，上线。”缔造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开始效能输出。目标：计算并剔除模型中所有‘非必要情感交互’路径，优化决策树冗余分支。优先级：最高。”
指令下达的瞬间，陈励额角皮肤下的蓝光脉动骤然加速，频率飙升，如同超负荷运转的引擎核心。凹槽内的冷光也随之变得刺目。无数冰冷的数据流，经由他这具被彻底改造过的“协处理器”，以超越生物极限的速度奔涌、分析、重组、剔除……他在燃烧自己仅存的、被榨取的生命力，为一个彻底抹杀“人之所以为人”的冰冷模型，添砖加瓦。
缔造者没有再看他一眼。他转身，走向门口，灰色的西装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漠。门无声地在他身后合拢，彻底隔绝了公寓内那个散发着非人蓝光的凹槽，以及墙壁上那1024双空洞凝视着虚无的眼睛。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机器超频运转时那种几不可闻、却又无处不在的、高频的嗡鸣。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凝固的空气。凹槽里，陈励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被供奉在科技祭坛上的冰冷神像。他额角皮肤下，那幽蓝的光点疯狂闪烁，每一次亮起，都仿佛在无声地尖叫，消耗着那具躯壳里最后一点名为“陈励”的残渣，为墙上的静默方阵，再添一分永恒的、高效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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