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
大胤皇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唯有深处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御书房,灯火彻夜未熄,固执地撕破黎明前的浓稠黑暗。
烛泪无声堆积,映照着紫檀御案后那张清癯而疲惫的脸。胤武帝,这位以勤勉著称的承平天子,身上那件半旧的玄色常服下摆,早己被凌晨的寒气浸透,他却浑然未觉。指节习惯性地、有节奏地叩击着光滑的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仿佛在应和着他脑中飞速运转的思绪。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凝聚在几份摊开的奏报上,锐利的光芒几乎要穿透纸背。
一份来自辽东都司,措辞恭谨却字字如针:“……去岁冬寒尤甚,粮秣消耗倍增,今岁春防在即,将士饥寒,甲胄兵器多有朽损……恳请陛恤边陲将士戍守之苦,速拨粮草军械五十万石,精铁十万斤,火药三万斤,以固北疆门户……” 落款是“臣燕霆顿首再拜”。每一个“恳请”,在胤武帝眼中都是无声的质问和隐隐的威胁。
“五十万石?十万斤精铁?” 胤武帝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更多的却是冰冷的算计。“燕霆啊燕霆,你是在试探朕的底线,还是在为可能的‘变故’囤积粮草?” 他提起朱笔,饱蘸朱砂,在那“五十万石”旁重重画了一个圈,又在奏章末尾批下:“北疆重地,防务自当优先。着户部、兵部、工部三部会商,酌情核发,务必确保边军战力,不得延误防务!” 字迹刚劲,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这“酌情”二字,便是他精心编织、套向燕家颈项的无形绞索之首环。户部尚书陈平是他一手提拔的寒门心腹,最懂“上意”。兵部侍郎李崇明虽非绝对亲信,但其子李锐在拱卫京师的龙骧卫任职,其家族根基在江南,与楚王势力有所交集,正好加以利用。工部则多保守派,向来对耗费巨大的边镇军需颇有微词。这三部会商,结果不言而喻——拖延、克扣、以次充好。既要让燕家军饿不死,更要让他们无法吃饱、养壮,如同钝刀割肉,一点点放血,削弱其根本。至于“确保战力”?那是在朝廷控制下的“战力”,而非燕家私兵的战力!
“陛下,寅时末刻了,该用点参汤润润喉,稍歇片刻,辰时还要早朝。” 侍立一旁的老太监总管曹瑾,低眉顺眼,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沉重的空气。他双手捧上一个温润的玉碗,碗内参汤热气氤氲。
胤武帝接过玉碗,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冰冷的指节略微舒缓。但他并未饮用,目光却投向御书房西侧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大胤坤舆全图》。锦绣河山,尽收眼底。然而,几处用浓重朱砂圈出的标记,却如同扎在他心头的毒刺,日夜灼烧:
东北:铁门关!巨大的红圈如同滴血的眼眸。燕家!世镇辽东己逾三代,开国元勋燕破虏(燕霆之父)的赫赫战功犹在耳畔,其子燕霆青出于蓝,更是将燕家军打造成一支令北莽闻风丧胆的铁血雄师。燕霆在北地军民心中威望如神,一声号令,三军效死!这哪里是藩镇?分明是悬在帝国咽喉、随时可能反噬的利刃!削藩,首要削燕!两代情谊?胤武帝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先帝与燕破虏或许真有袍泽之情,到了他这一代,燕霆的功勋、威望、以及那支只听“燕”字旗号令的铁军,早己将这所谓情谊烧成了冰冷的灰烬,只剩下刻骨的忌惮和必须拔除的决心。
西北:晋阳。 朱砂标记虽不如铁门关刺目,却同样不容忽视。晋王,他的皇弟胤彻,坐拥西北雄关,首面突厥铁蹄。麾下西凉铁骑骁勇善战,晋王本人也以刚毅勇武著称。虽有兄弟名份,但权力面前,亲情薄如纸。晋王在西北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其王妃更是出身陇西豪族独孤氏,势力盘根错节。是抵御突厥的国之干城?还是另一头需要警惕的卧虎?
东南:金陵!富庶的江南水乡,帝国的钱粮命脉。楚王胤礼,他的皇叔,坐镇于此。此人表面儒雅风流,广交文士,兴修水利,博得“贤王”美名。然而,江南漕运、盐税、织造,尽在其影响力笼罩之下。江南士林,半数为楚王门生故吏。他手中的水师,虽不擅陆战,却牢牢掌控着长江水道。这只老狐狸,笑容可掬,肚子里却不知藏着多少弯弯绕绕。
西南:锦城!蜀王胤禛,另一位皇叔。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蜀王偏安一隅,似乎醉心于享乐,修建离宫别苑,搜集奇珍异宝。但蜀道艰难,信息闭塞,朝廷对其掌控力最弱。蜀地自成体系,蜀王究竟是真安逸,还是暗中积蓄力量?其世子胤弘,传闻颇有些雄才,不可不防。
“承平日久…” 胤武帝再次低语,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疲惫之下是钢铁般的意志。“蛀虫滋生于膏肓,猛虎酣睡于卧榻,群狼环伺于国门…这表面的太平盛世,不过是糊弄愚民、麻痹自己的纸鸢,稍遇风雨,便是一戳即破!” 他眼中寒光更盛。削藩,势在必行!但绝不能操之过急,引发燎原之火。他必须如同最高明的棋手,在各方势力间游走,拨动棋子,维持危险的平衡,同时一步步收紧绞索。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案头。除了燕霆的催粮文书,还有几份密报:
一份来自“皇城司”北镇抚司(负责北地情报): “北莽金帐王庭左贤王阿史那·咄苾,近日频繁调集本部精锐,于狼居胥山南麓会猎,规模远超往年。疑有异动。另,金帐内部,大王子与三王子储位之争日趋激烈,左贤王态度暧昧。” 胤武帝的指尖在“阿史那·咄苾”和“储位之争”上划过。北莽的威胁是真实的,但内部矛盾或许可资利用。他在旁边朱批:“静观其变,详查其内部裂隙,或可为我所用。密令燕霆,加强戒备,然无朕明旨,不得擅启边衅!” 既要让北莽给燕家放血,又不能真让这把火烧塌了北疆防线。
一份来自“暗卫”江南道指挥使: “楚王世子胤弘,三日前于‘醉月楼’密会两淮盐运使司副使张桐、扬州大盐商沈万金、苏杭织造局总管太监冯保。席间谈及今岁盐引配额、漕粮转运损耗,语焉不详,然沈万金事后向世子别院运送楠木箱十口,疑为贿金。另,世子新纳一妾,据查为金陵名妓柳如是,此女似与白莲余孽有旧。” 胤武帝眼神冰冷。江南的钱袋子!盐税、漕运、织造,国之命脉!楚王父子这是把手伸得太长了!他提笔,在楚王另一份奏请修缮王府园林的折子上,朱批:“王叔坐镇江南,夙夜辛劳,功在社稷。修葺王府,理所应当。着内帑拨银十万两,以资用度,务求雅致,彰显皇家气象。” 同时,在密报旁批下:“严密监控沈万金、张桐、冯保及柳如是。详查胤弘与盐引、漕粮之关联。白莲余孽一事,深挖!务必掌握实证。” 捧杀与暗查,双管齐下。给你虚名浮利,但核心财权,休想染指!更要抓住你的把柄,以待来日。
* **一份来自西北监军密使:** “晋王接突厥小股游骑扰边报,亲率三千精骑出关追击,深入漠北三百里,斩首二百余级,焚其草场三处。突厥右叶护阿史德·贺鲁震怒,扬言报复。晋王所部士气高昂,然粮草消耗甚巨。另,晋王近日常召见麾下游击将军独孤信(独孤氏子弟)、参军司马陈庆之(寒门出身,颇有谋略),所议不详。” 胤武帝眉头微蹙。晋王胤彻,还是这般刚烈如火!斩获虽鼓舞人心,但也可能激化矛盾。他提笔在晋王报捷奏章上批:“晋王忠勇,国之柱石!亲冒矢石,扬我国威,朕心甚慰!着兵部从优议功,厚赏三军!阵亡将士抚恤加倍!” 褒奖要慷慨激昂,树立榜样。但同时,另一份密令己发出:“严密监视晋王所部后续动向,尤其关注其与东北方向(燕家)之联络通道。核查其追击所耗粮草军械明细。独孤信、陈庆之二人,详查其背景、能力及与晋王关系。突厥若大举报复,务必令其军报先至御前!” 既要利用晋王这头猛虎看住西大门,消耗突厥,更要提防其借机坐大,尤其要阻断他与东北那头苍狼(燕家)的任何勾连可能。
* **一份来自“皇城司”蜀卫千户:** “蜀王于青城山新辟‘上清别苑’,广纳方士,炼丹求仙。贡赋如数押解,然其中蜀锦、药材多有以次充好之嫌。近期有三支商队自汉中方向入蜀,持有工部批文,运载‘石料’‘木料’,然查验时阻力重重,疑夹带私货,或为铁器、硝石。商队首领似与蜀王府长史有旧。” 胤武帝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与警惕。蜀王胤禛,沉迷方术,看似荒唐,但蜀道艰难,自成天地,谁知道这荒唐是不是伪装?他批了蜀地贡赋清单,允其“照例”。但在密报上朱批:“增派得力人手,严查出蜀入蜀之商队,尤其持有工部批文者,详查货物,必要时可‘意外’失火!详查蜀王炼丹所用药材、矿物来源。那个长史,盯紧了!蜀地,朕要一只苍蝇飞进去,也得知道它是公是母!” 麻痹其心,锁死其门户。你要享乐?给你!但想暗中积蓄力量?门都没有!
**“宣召燕昭入京的钦差,此刻应到何处了?”** 胤武帝终于放下朱笔,端起微凉的参汤抿了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问的却是今日棋局最关键、最险恶的一步。
老太监曹瑾立刻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回陛下,按八百里加急的行程推算,昨日黄昏时分,赵副统领一行应己抵达铁门关。此刻…想必圣旨己宣,燕王世子…己在启程来京的路上了。” 他深知此事的份量,大气不敢出。
“燕昭…” 胤武帝放下玉碗,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那个刺目的铁门关红圈,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燕霆那份催粮文书。“燕霆那老匹夫,把唯一的嫡子藏得倒是严实。骄纵跋扈?不学无术?挥金如土?纨绔废物?” 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和更深的探究。“朕倒要看看,这头被燕霆藏在北地风沙里打磨的幼蛟,是真虫豸,还是假脓包!入了朕这西九城,是龙得给朕盘着,是虎…也得给朕趴着!朕要亲手剥开他的画皮,看看燕家未来的‘王’,究竟是何等成色!如果真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朕赏他个世袭罔替又如何?若不是…”
燕昭入京,名为“进学”,彰显天子对功臣后辈的“体恤”与“栽培”,实为质子!这是胤武帝套向燕家颈项的第一道,也是最致命的一道枷锁。控制住燕昭,便能极大地掣肘手握重兵的燕霆,使其投鼠忌器。这步棋,他谋划己久,落子无悔。整个帝国的目光,都随着这道圣旨,投向了遥远的北疆铁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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