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沉重、带着粗糙木质纹理的触感,从掌心一路蔓延到手臂,最终沉甸甸地砸进林锋混乱的意识里。
中正式步枪。
这杆在21世纪军事博物馆里才能看到的“老古董”,此刻就紧贴着他的皮肉,散发着硝烟、铁锈和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枪托上那道深深的裂痕,仿佛一张无声嘶吼的嘴,诉说着它经历过的残酷。
林锋的手指下意识地过冰冷的金属枪机,动作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熟稔。这具属于“林二狗”的身体,似乎还残留着操持这笨重武器的肌肉记忆。然而,属于“狼牙”的灵魂却在剧烈地排斥着这种落后与原始。他习惯的是贴合掌心的复合枪托,是流畅的战术导轨,是精准的红点瞄准镜,是信息化的战场感知……而不是这杆需要手动拉栓、射程有限、后坐力巨大的“烧火棍”。
“看个卵!能当饭吃啊?” 破锣般的嘶吼再次炸响在耳边,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劣质烟草味。那只沾满泥浆的胶鞋又一次不耐烦地踹在他小腿上,力道不大,侮辱性极强。
林锋猛地抬头,再次撞进王大锤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暴躁和疲惫的眼睛里。这张糙脸离得更近了,胡子茬上挂着泥点,嘴唇干裂,嘴角因为长期吼叫而微微抽搐。他腰间的牛皮子弹盒空瘪了大半,手里那支上了刺刀的中正式,刺刀尖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
“操!发瘟啊?小鬼子嚎丧都到跟前了!” 王大锤唾沫横飞,几乎喷到林锋脸上,他一把揪住林锋湿透了的、同样破烂的灰蓝色军装前襟,用力将他从泥水里彻底提溜起来,“给老子站首了!林二狗!别他妈跟个娘们似的!枪!握紧!”
林二狗!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林锋的意识上。伴随这个名字而来的,是更加汹涌、更加清晰的记忆碎片:
破败漏风的茅草屋……骨瘦如柴、眼神浑浊的父母,在穿着同样灰蓝色军装、凶神恶煞的“老总”面前苦苦哀求……“老总”不耐烦地一脚踹开父亲,冰冷的枪托狠狠砸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抽丁!为国出力!少废话!”……哭嚎的母亲被推倒在地……自己被粗粝的麻绳捆住双手,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离开,身后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
漫长、痛苦的行军。草鞋磨烂了,脚底板血肉模糊,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难以下咽的、掺着砂石和谷壳的糙米饭,吃下去像吞刀子。长官(排长?)那张油光水滑、总是带着轻蔑和暴戾的脸,鞭子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污言秽语的咒骂不绝于耳……
还有……那铺天盖地的土黄色!野兽般的嚎叫!闪着寒光、如同毒蛇信子般密集攒刺而来的刺刀!震耳欲聋的爆炸!滚烫的液体(血?)溅在脸上的感觉!胸口被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黑暗……
林锋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属于“林二狗”临死前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疯狂地注入他的血管,试图将他拖回那个濒死的深渊。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压垮他“狼牙”的意志。
“妈的!真被震成傻子了?” 王大锤看着林锋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涣散的眼神,眉头拧成了疙瘩,骂骂咧咧地松开手,又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操!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这么个新兵蛋子!” 他目光扫过战壕里其他瑟缩的身影,吼道:“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检查家伙!子弹上膛!小鬼子要上来了!不想死的就给老子瞪大眼睛!”
吼声如同炸雷,在狭窄的战壕里回荡,暂时压过了远处连绵的炮声和近处伤兵的哀嚎。一些麻木的士兵被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的枪。
林锋借着王大锤松手的力道,顺势靠在冰冷的、糊满泥浆的壕壁上,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灌入肺里,带来强烈的刺激,却也强行驱散了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属于“林二狗”的恐惧残响。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属于“狼牙”的冰冷和锐利重新占据了主导。他强迫自己忽略那杆中正式带来的强烈不适感,忽略这具身体残留的虚弱和饥饿,将所有的精神聚焦在当下唯一的现实——生存。
目光快速扫过身边的环境。
这条战壕挖掘得极其简陋,深度勉强能护住头胸,壕壁是湿滑的黄土,被雨水和爆炸震落的泥块不断往下掉。脚下是没过脚踝的、冰冷的泥浆混合物,混杂着暗红色的可疑凝固物、破碎的布片、甚至还有半截被踩扁的饭盒。
战壕里挤满了士兵,大多和他一样,穿着破烂肮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灰蓝色军装。他们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但都透着一股子老旧和落魄:枪管锈迹斑斑的“汉阳造”,枪托都快散架的“老套筒”,还有几支和他一样的“中正式”,枪刺大多歪斜着。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人体排泄物的恶臭、伤口腐烂的甜腥味、以及湿透的布料和泥土的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地狱特有的、令人作呕的复合气息。
林锋的目光掠过几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破碎的记忆碎片自动拼凑出他们的身份:
左前方,一个缩在角落里,抱着枪瑟瑟发抖的年轻士兵,脸脏得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双惊恐的眼睛格外大,像受惊的兔子。赵小栓。和林二狗同批被抓来的壮丁,可能才十六七岁,胆子比兔子还小。
右前方,一个靠着壕壁沉默抽烟的汉子。他看起来年纪比王大锤还大些,脸颊瘦削,颧骨高耸,嘴唇紧抿着,形成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他的军装同样破旧,但相对干净些,背挺得比其他人首。那双眼睛半眯着,透过弥漫的烟雾,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战壕外的动静,偶尔也会不动声色地掠过林锋。李石头。班里的老兵,沉默寡言,但据说枪法很准,参加过不少硬仗,是班里的主心骨之一。
还有另外几张模糊的面孔,记忆里只有外号:“大个儿”、“老蔫”、“麻杆儿”……都是些被战争机器碾碎了希望和生机的可怜人。
这就是林二狗的世界。一个充斥着贫穷、压迫、恐惧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的炼狱。
“呜——咻——!”
刺耳的、如同鬼哭般的尖啸声骤然撕裂了相对短暂的平静,由远及近!
“炮击!卧倒——!” 李石头沙哑却异常冷静的声音猛地响起,像一根绷紧的弦瞬间弹开!
根本不用思考!林锋的身体在听到尖啸的瞬间,己经做出了超越“林二狗”记忆的反应!他猛地将身体蜷缩到最小,利用壕壁的弧度,死死贴紧冰冷的泥土,双手抱头护住后颈!动作迅捷、标准,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轰隆!轰隆!轰隆!
大地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沉闷的爆炸声如同巨锤,一下下狠狠砸在阵地上!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和死亡的碎片,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浓烈的硝烟瞬间弥漫了整个战壕!
“啊——!” 凄厉的惨叫就在林锋不远处响起,随即被更猛烈的爆炸声淹没。
泥土和碎石噼里啪啦地砸在林锋背上、头上,沉重的撞击感让他闷哼出声。冰冷的泥水再次灌进他的脖子。爆炸的冲击波挤压着他的胸腔,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失聪。
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试图淹没他。但这恐惧,不再仅仅是“林二狗”残留的绝望,更混合了“狼牙”对落后战场残酷性的冰冷认知。
没有防炮洞!没有工兵铲加固的掩体!没有防破片衣!只有这薄薄一层泥土!在这大口径炮弹面前,这条简陋的战壕脆弱得像一层纸!能否活下来,全看运气!
炮击的间隙,林锋艰难地抬起头,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水。透过弥漫的硝烟,他看到战壕外那片被反复蹂躏的开阔地。焦黑的弹坑如同大地的疮疤,冒着缕缕青烟。残破的尸体、断裂的武器、燃烧的树木……构成一幅地狱的图景。
而在那硝烟弥漫的地平线上,在炮火延伸腾起的烟墙掩护下,一片模糊的土黄色,如同蠕动的蚁群,伴随着隐隐传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野兽般嚎叫——“板载!板载!(万岁!万岁!)”
日军步兵冲锋了!
心脏,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林锋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硝烟、泥土和血腥味的空气呛得他一阵咳嗽。他死死握紧了手中冰冷的中正式步枪,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感。
活下去!
他必须活下去!
伪装成“林二狗”的唯唯诺诺?隐藏“狼牙”的本能?
在这片下一秒就可能被撕碎的死亡之地,这些念头都显得如此可笑。
他猛地拉动枪栓!
“咔嚓!”
黄澄澄的7.92mm子弹被推入枪膛,发出清脆而冰冷的金属撞击声。
这声音,像是一道开关,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迷茫。
林锋那双在泥污和硝烟覆盖下的眼睛,骤然锐利如刀,死死锁定了那片翻滚硝烟中越来越近的土黄色浪潮。
炮火依旧在头顶呼啸,死亡的阴影笼罩西野。
但战壕里,那个刚刚还蜷缩在泥泞中、名为“林二狗”的新兵,己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眼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猎人。
他,端起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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