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砚正蹲在井边洗浣衣盆里的青布衫。忽听身后传来皮鞭抽地的脆响：“阿朱，跟我走！长公主府的内官候在偏门呢。”
她手一抖，皂角水溅在腕间青纹上。那道银杏叶形状的纹路微微发烫——自昨日在永巷遇见阿娇，这纹路便总有些异样的感觉。
马车载着苏砚穿过长安街时，她掀开车帘一角。晨雾里飘着胡饼的焦香，卖花担子上的玉兰开得正好，花瓣上还沾着露水。车夫甩了个响鞭，青骢马嘶鸣着加快脚步，车辕上的铜铃叮铃作响。
“到了。”车夫掀开帘子。苏砚抬眼，朱漆门楼上“长公主府”三个镏金大字在雾中泛着暖光，门两侧石狮子脚下各卧着两个打盹的门房。
引路的女官踩着木屐“哒哒”往前走，穿过垂花门时，满院的玉兰花落了她们一头。正房廊下，着浅色襦裙的少女正惬意的在摇椅上躺着，身旁的丫鬟有人给她扇着风，有人给她喂着水果和糕点。
“郡主，人带来了。”听见人声，阿娇转头看向苏砚，笑道：“可算来了！我等你大半个时辰了！”
“见过阿娇郡主！”苏砚行了个万福礼，不知道阿娇为什么把自己喊了过来。
“我昨儿夜里做梦都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突然下雨了，然后你撑了伞过来，帮我遮雨。”阿娇说着，也不怕旁人听了去。
“不敢，郡主若遇风雨，自然有身旁女史为郡主撑伞，奴婢不过是……”
“是什么？以后你就负责给我撑伞了，你可愿意？”阿娇打断了苏砚的话，将下巴扬了扬，她陈阿娇无论是想要一个人，还是想要一件物品，她都一定会得到。
“是。”苏砚应着，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酸涩。前世读《汉书》时，只记得“陈皇后骄妒”，此刻却见她发梢沾着玉兰花瓣，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奴婢愿伺候郡主。”
“你叫阿朱？”阿娇问，苏砚还未来得及回答，她马上摇了摇头道：“阿朱这个名字不好，以后你就叫舒颜吧！我一见你便心里觉得舒坦。”阿娇突然从摇椅站起，朝苏砚走去，随即伸手将发间的珍珠发簪取了下来，插进了苏砚的头发里，“你是我挑的，以后便是我房里的人，你什么都得听我的，当然，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好了，现在你去把那盆绿梅搬到廊下——对，就那盆开得最盛的！”
苏砚刚弯下腰，就听“哗啦”一声。捧着茶盘的小丫鬟被门槛绊了脚，青瓷盏碎了一地，红色的汤水洒在阿娇的茜色裙角上。
“蠢货！”阿娇的脸涨得通红，指着倒在地上的小丫鬟就开骂，“我昨日才让尚衣局染的茜草色，就这么糟蹋了！你这般笨拙，若以后自己成家了，也这般摔？去，把她拉到马厩跪着，日头落了再起来！”
小丫鬟哭着被拖走时，苏砚瞥见她膝盖磕在青石板上，渗出点点血珠。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求情，却见阿娇回头看着她道：“你过来。”苏砚刚走到她身边，便见她伸手朝着屋里指：“舒颜，你去我妆匣里拿那一锭银子，再……再把樟木箱里的金疮药带上。”
暮春的风掠过游廊紫藤架，阿娇忽地拽住苏砚的袖口，珍珠护甲轻轻刮过她腕间青纹。少女压低声音道："阿母总嫌我动辄发脾气，又说府里规矩松不得，我自知自己是个愚笨的，比不上阿母的雷霆手段，更何况……。"
她望着远处廊下洒扫的小丫鬟，眼尾微微吊起，"昨日春桃给我捶腿，那眼泪珠子都快砸到我裙上了。"
苏砚正要开口给春桃求情，忽听阿娇哼着小曲转了个圈，茜色裙摆旋起一阵香风："仔细打听才晓得，她阿娘病得下不了床。"少女狡黠地眨眨眼，胭脂点就的红唇弯成月牙，"刚好借打翻茶盏的由头，打发她回家瞧瞧。"
苏砚惊得攥紧了袖口，却见阿娇己经掏出鎏金小镜子照了照，碎钻镶嵌的镜柄在她指间折射出细碎光芒，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笑了。
“真是奇怪，我见了你，便觉得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今日跟你说的话，你切不可外传，不然，我杀了你。”阿娇伸手做出抹脖子状，眼里却噙着笑意。
"快去办吧，就说本宫见她心烦，让她先回家躲躲。等过几日......"她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苏砚耳畔，"记得把金疮药和银子塞严实了，别让人瞧出破绽。"
回廊转角处，春桃捧着包袱跪在青砖上，哭得梨花带雨。苏砚故意将包袱狠狠掷在她脚边，粗粝的麻布蹭过石阶发出刺耳声响："还愣着作甚？郡主的气头，你担待得起？"
趁旁人不备，她指尖灵巧地将油纸包塞进春桃袖中，压低声音："城西回春堂的张大夫最是心善，快些去。"
暮色渐浓时，苏砚正将院中摆放的几盆黄菊搬入廊下。扫地的老妈妈拄着竹扫帚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姑娘可知郡主的脾气？说是雷霆，实则春雨。"
她用扫帚尖轻点青石板，"小柱子摔碎的玉镯，是郡主自己偷偷补上的银子；秋菊跪肿的膝盖，郡主半夜让人去给她送药，这各家各院的主子，如我们郡主这般的，实在没有，只是郡主总不愿旁人说她好，若听到有人说她好，她便要将人发卖出去。"
“人人都盼博得一个好名声，郡主为何却怕别人说她好？”苏砚困惑道。
“郡主以后是不能做好人的。”扫地老妇叹了一口气。“我看郡主信任姑娘，想来以后郡主成亲，姑娘也是要一首陪在郡主身边，彼时便请姑娘多照看着些郡主了。”
晚风送来玉兰清甜，苏砚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史书里冰冷的"骄妒"二字，如何能说清眼前这个在甬道上追蝶、面如尖刀，心却柔软得如同三月春风般的少女呢？她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或许这一世，她能护着这抹鲜活的春意，开得长久些，再长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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