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京城的清晨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缓缓铺展。
北京站那巍峨的钟楼裹挟着历史的厚重感，被胡胜利驾驶的北京吉普212甩在身后。
凛冽的寒风从半开的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干燥的冷意和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属于这座巨大城市的独特气息——那是煤烟、尘土、隐约的食物香气以及一种蓄势待发的躁动混合体，扑面而来，撞进江援朝的肺腑。
其实江援朝对西九城的第一印象并不是那么美好。
主要是跟自己预想中那景色宜人的场景不同。
京城的环境属实有点差，这也不是说瞎话，被世界环卫组织列为近沙漠化的城市，70年代底到80年代初这一段时间，风沙那是没间断过。
后来政府又号召着植树防风治沙，几月之间便种起数百万计的杨树，这下到了风沙来临的时候，不但有沙尘，还有漫天飞舞的柳絮。
下意识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军棉袄。
身旁，胡胜利意气风发地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着收音机里滋滋啦啦的《乡恋》旋律敲打着节奏。
贝雷帽在他那颗硕大的脑袋上歪斜着，配着那身挺括的黑色呢料大衣，显得既扎眼又有点滑稽的“洋派”。
后座，唐雨橙安静地坐着，那条质感极好的灰色羊绒围巾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柔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透过车窗，平静地扫视着流动的街景。
那叫平安的凶猛黑狗，此刻却出奇地温驯，硕大的脑袋搁在江援朝并拢的膝盖上，湿热的鼻息一阵阵喷在他粗糙的手背上。
“咋样，老江？咱这大北京，比咱那北大荒的冰天雪地，带劲多了吧？”
胡胜利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主人翁般的炫耀，盖过了收音机里李谷一婉转的歌声。
他下巴朝前方努了努，“瞧瞧，这路，多宽！这楼，眼见着就一天一个样儿！”
吉普车沿着宽阔的马路行驶。
江援朝的目光被道路两旁那些拔地而起、被绿色防护网和安全脚手架紧紧包裹的高大建筑骨架牢牢攫住。
塔吊巨大的钢铁臂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慢而有力地转动，像巨人的手臂，搅动着冬日的寒风。
砖石、水泥、钢筋……各种材料堆积如山，工人们如同忙碌的蚂蚁，在那些尚未成形的庞然大物上攀爬劳作。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新鲜水泥混合的味道，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搅拌机的轰鸣，构成一曲嘈杂却充满力量的城市进行曲。
“那边，”胡胜利又指了个方向，语气里带着指点江山的豪迈，“瞧见没？就那一片，正起着呢，以后就是大饭店！叫什么……香格里拉？对，就这洋名儿！
听说里头，啧啧，全是地毯，水晶灯晃眼，连茅房都比咱以前在屯子里住的那土炕屋敞亮！”他嘿嘿笑着，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方向盘上。
唐雨橙在后座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胜利，好好开车。”
目光转向江援朝，带着一种温和的抚慰，“援朝，别听他瞎吹，变化是快，可这灰土暴尘的，也没他说得那么好，路上车也多了，乱得很。”
江援朝点点头，没说话。
他的视线掠过车窗外那些崭新的、光鲜的角落，也掠过那些被飞速发展的洪流暂时遗忘的缝隙：低矮破旧的平房区蜷缩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狭窄的胡同口，穿着臃肿棉袄的老人揣着手，
眼神浑浊地打量着呼啸而过的吉普车；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人们，在汽车扬起的尘土中奋力蹬踏，铃声叮当作响；
路边偶尔还能看到拉着蜂窝煤的平板车，黑黢黢的煤块垒得老高，赶车人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凝成一团团白雾……新与旧，快与慢，富足与困顿，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眼前这片广袤的灰白画布上肆意涂抹、碰撞、交融。
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像平安呼出的热气一样，悄然爬上他的心头。是惊叹？是疏离？还是对自身处境的隐隐不安？他自己也说不清。
“嘿，老江，别光瞅那些破砖烂瓦啊！”胡胜利显然不满意他沉默的观察，猛地一打方向盘，吉普车灵活地拐了个弯，驶上一条更为宽阔笔首的大道。
“咱爷们儿带你去开开眼！看好了——长安街！”
视野骤然开阔！
一股无形的气势扑面而来。
笔首、恢弘、仿佛能延伸到天边的长安街，如同一条巨大的动脉，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铺展。
车流明显增多，除了熟悉的公交车和自行车洪流，间或能看到一些崭新的小轿车驶过，车身漆面锃亮，反射着冷硬的光。
然而，最震撼江援朝的，是大道两旁那些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巨大的广告牌。
它们如同钢铁与油彩浇筑的巨人，矗立在街边建筑的顶端或空旷的广场边缘。一块巨幅广告牌上，一个金发碧眼、笑容灿烂的外国女郎，穿着鲜艳得耀眼的红色毛衣，背景是漫天绚烂的烟花，旁边几个硕大的美术字写着“恭贺新禧”。
在江援朝这个老派的人看来，这大抵是不文雅的。
另一块广告牌上，画着几个衣着时髦的年轻人，围着一台造型奇特的机器，上面的字是“燕舞收录机，全国销量第一！”
色彩浓烈到近乎失真，视觉冲击力极其霸道，与周围那些苏式风格或中式传统的建筑立面形成强烈的、甚至有些突兀的对比。
一种全新的、赤裸裸的、充满欲望和诱惑的气息，正通过这些巨大的彩色画面，蛮横地宣告着它的存在，冲刷着每一个路人的感官。
江援朝看得有些发怔。胡胜利得意地拍着方向盘：“开眼了吧？洋气不？这才叫首都！这才叫时代潮流！哈哈！”
他大笑着，吉普车在宽阔的长安街上加速前行，将那些色彩斑斓的巨幅广告和街边肃穆的红墙琉璃瓦一并甩向身后。
平安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兴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硕大的脑袋在江援朝腿上蹭了蹭。
唐雨橙在后视镜里看着江援朝略显茫然和震撼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他们身后不远处也有一辆车在跟着，这是受雇于唐家的安保人员，今天前来守护的是小西川以及从舅舅那挖来的猎鹰，这二人都是好手。
吉普车最终在一条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狭窄街巷口停了下来。
刚推开车门，一股喧嚣热浪和复杂的气味便猛地将江援朝包围。
这里与长安街的宏伟开阔截然不同，充满了最原始、最旺盛的生命力。
“秀水街！咱京城眼下最火的地界儿！”胡胜利率先跳下车，贝雷帽差点被旁边挤过的行人刮掉，他赶紧扶正，大声嚷嚷着，“老江，今儿哥们儿就给你来个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保证让你回了老家，屯子里那帮老少爷们儿都得把你当华侨看！”
平安也跟着窜下车，它那巨大的体型和凶悍的外表立刻在拥挤的人群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避让，无形中为三人挤开了一点空间。
唐雨橙皱了皱眉，低斥了一声：“平安，老实点！”黑狗立刻收敛了些，但那双警惕的眼睛依旧扫视着周围。
街巷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摊位，简易的铁架子或木板搭成，顶上撑着五颜六色、厚薄不一的塑料布挡风。
摊位一个紧挨着一个，几乎没有缝隙，摊主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正宗广州牛仔裤！最新喇叭裤型！瞧一瞧看一看啊！”
“进口电子表！日本精工！防水防震！”
“尼龙袜！腈纶毛衣！又便宜又暖和！”
“处理蛤蟆镜！最后几副！不买后悔啊！”
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声浪。
摊位上挂满了各式各样、色彩鲜艳得刺目的服装。江援朝的目光被那些笔挺的、带着垫肩的西装吸引。
在一个相对大些的摊位前，一个留着长头发、穿着同样笔挺西装的年轻摊主眼尖地看到了胡胜利的派头和他们身后那条惹眼的大狗，立刻热情地招呼：“几位老板！看看西装？纯进口毛料！意大利的！香港的！穿上倍儿有面子！进来看看嘛！”
他拿起一件深蓝色的西装上衣，手指灵活地捻着布料，“您摸摸这料子！这做工！正经港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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