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屋檐下凝结的水珠便顺着瓦片坠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十六岁的琼瑶将额头抵在教室玻璃窗上，看着操场上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凤凰木。花瓣零落成泥的刹那，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到台南时，父亲指着这所学校说："以后你就在这里念书。"那时的凤凰木还不及二楼高，如今红艳艳的花冠却己能拂过三楼的窗棂。
书包里那本《红楼梦》的边角被雨水洇得发皱。琼瑶用指尖轻轻着凸起的书脊，耳边又响起国文老师陈先生昨日说的话："文字要像浸过泪的丝帛，既柔软又沉重。"她望着讲台上正在写板书的清瘦身影，钢笔尖悬在笔记本上方迟迟未落——这句话该记在"写作心得"还是"人生感悟"的条目下？
"陈琼瑶！"粉笔头突然擦着耳畔飞过，落在她手边的墨水瓶里，溅起几滴蓝黑色的星子。教数学的周先生正瞪着她，镜片后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把昨天的代数题解出来！”
她慌忙起身，膝盖撞得课桌"哐当"作响。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笑，后排几个男生故意把椅子拖得吱呀作响。黑板上的题目像纠缠的藤蔓，那些根号与平方的符号在潮湿的空气中扭曲变形。琼瑶感觉后背渗出冷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忽然瞥见窗外飘过一角淡紫色旗袍，母亲撑着油纸伞的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她的喉咙顿时哽住了。
夕阳将巷口的杂货店镀成琥珀色时，琼瑶才抱着新领的稿费单跑回家。竹帘卷起半截，母亲正蜷在藤椅里咳嗽，膝盖上搭着件未织完的毛线衣。药罐在煤球炉上咕嘟作响，苦涩的气息与潮湿的霉味纠缠在一起。她轻手轻脚地掀开五斗柜最底层的抽屉，那本用月历纸装订的"秘密诗集"又厚了几分。
"咳咳…又在写那些没用的东西？"父亲的声音惊得她差点打翻墨水瓶。退伍军人的旧皮靴踏得木楼梯咚咚作响，"下个月起别去上晚自习了，你妈这病…"话尾化作一声叹息，混着烟草味的军装下摆扫过她发颤的指尖。
深夜，阁楼的老鼠在纸箱间窸窸窣窣地窜动。琼瑶就着昏黄的台灯，将白日未写完的诗句补全：“雨是天空未说尽的话/在凤凰木的掌心/碎成朱砂”。稿纸右下角的水渍不知是雨是泪，钢笔尖忽然顿住——楼下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当教务处的布告栏贴上"全省中学生文艺奖"获奖名单时，琼瑶正蹲在后巷的水沟边洗全家人的衣服。肥皂泡在她冻得通红的手指间接连破灭，远处传来放学的钟声。忽然有人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同桌美云雀跃的声音带着栀子花的香气：“快去看！你的《雨巷》得首奖了！”
颁奖典礼那日，琼瑶穿着母亲连夜改制的蓝布旗袍站在台上。镁光灯闪过时，她恍惚看见第一排的座位空着——本该坐在那里的母亲此刻正躺在医院里，氧气面罩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奖状边缘的金粉簌簌落在掌心，陈先生递来的《联合报》副刊约稿函突然重若千钧。
梅雨季节的第十八个阴天，琼瑶抱着刊登作的报纸冲进病房。消毒水的气味中，母亲的手像一片枯叶轻轻抚过铅字，嘴角的笑意还未完全绽开，监测仪的蜂鸣声就撕裂了寂静。窗外的雨依然下得缠绵，她忽然想起那个关于凤凰木的早晨，原来有些花开得再艳，终究是要零落成泥的。
夜深人静时，阁楼的木窗"吱呀"一声被风吹开。琼瑶就着月光翻开新的笔记本，钢笔尖悬在空白页上良久，终于落下第一行字：“生命是场不得不写的命题作文，而我们都是含着眼泪交卷的学生…” 檐角残雨滴答，打湿了窗外那棵新栽的相思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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