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阿爹!”阿木的喊声撞碎在茶田的晨雾里,他光脚踩过的银环草纷纷扬起露珠,在山道上拉出一道亮晶晶的线。弘业扶着竹楼的竹柱往山道望,挑茶篓的人影己经拐过弯,茶篓绳上晃荡的红布衫角,像朵突然绽放的映山红。
雅雅把陶壶往炭炉上挪了挪,壶嘴冒出的热气拂过她鬓角的银发。“你看他那慌样,”她伸手替弘业理了理歪斜的衣领,指腹蹭过衣领磨出的毛边,“跟当年你第一次带我回家见爹娘时一个德性,裤腰带都系歪了。”
弘业低头看自己的裤腰带,蓝布条在腰侧打了个松垮的结。他突然笑出声,胸腔震动的声响让怀里揣着的银环轻轻磕碰。“那会儿你躲在茶树后面,”他从口袋里摸出枚干瘪的银环草种子,种子壳上还留着雅雅当年咬出的齿印,“茶芽全粘在你围裙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小花突然从石碾上跳下来,尾巴卷着的“偕老”环在石板上拖出细响。它窜到山道边,前爪扒拉着块凸起的青石——石面上刻着个模糊的“安”字,是老二出生那年弘业刻的,如今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浅痕。阿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银锁片的叮当声和茶篓里的茶饼碰撞声混在一起,惊飞了茶树上歇着的麻雀。
“爹!娘!”挑茶篓的男人在竹楼前站定,额角的汗珠滴在茶篓边缘的银环草穗上。他肩上的红花布衫滑落到肘弯,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靛蓝褂子,褂子口袋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银环草,是新媳妇连夜缝的。
雅雅接过他卸下的茶篓,指尖触到篓底湿漉漉的茶渍。“路上遇着雨了?”她望着男人裤管上的泥点,泥点里还嵌着银环草的绒毛,“快进屋擦把脸,阿木把新茶都泡上了。”
男人突然蹲下身,抱住扑过来的阿木。银锁片撞在他胸口的银环上,发出清脆的响。“长高了,”他捏着阿木的胳膊肘,指腹蹭过孩子手肘上的伤疤——那是去年爬茶树时摔的,结的痂掉了后,留下的淡痕像片小银环草叶。
弘业从茶篓里拿出个油纸包,油纸边角渗着茶油。“新媳妇做的茶糕?”他剥开油纸,露出里面码得整齐的方糕,糕面上嵌着晒干的银环草花,花瓣纹路清晰得像刻上去的。男人挠了挠头,耳尖泛红:“她说照着娘寄去的方子做的,就是糖放多了。”
雅雅拿起块茶糕,指尖蹭过糕面的银环草花。“你娶亲时,”她把茶糕递给弘业,糕点的甜香混着茶味涌上来,“我也给你媳妇寄过银环草种子,她说要种在院子里,让银环声陪着孙子玩。”
阿木突然拽着男人的手往茶田跑,银锁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阿爹你看!”他指着那株老茶树,树根旁新冒出的银环草竟长成了串铃的模样,风一吹,整串草叶都在响,比坛子里的银环声还清亮。男人蹲下身,手指轻触草叶上的露珠,水珠顺着指缝滴在埋在土里的银环上——那是他小时候偷偷埋的玩具银环,如今被新长的草根缠成了团。
“还记得不?”弘业走到他身边,把手里的茶糕分了半块给他,“你六岁那年,把娘的银簪子埋在这树下,说等银环草开花了,簪子就会变成银蝴蝶。”茶糕渣掉在男人手背上,他抹了把嘴,笑出的皱纹里落着茶田的光。
雅雅站在竹楼门口看他们,围裙口袋里的茶刀硌着腿。她摸出茶刀,刀柄上的银环草化石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当年你用这把刀刻茶饼,”她对着弘业扬了扬茶刀,“刻到‘永结’两个字时,手滑了下,把‘结’字刻成了‘吉’。”
男人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个布包,布面上绣着银环草的图案。“娘,”他把布包递给雅雅,里面露出半块压得紧实的茶饼,饼面上刻着清晰的“永结同心”,“这是我照着老茶饼刻的,媳妇说要留给阿木娶亲时喝。”茶饼边缘沾着些银环草粉末,是他磨粉时不小心沾上的。
小花跳上男人的肩头,尾巴卷着他领口的布扣。它嘴里叼着片心形银环草叶,叶尖的露珠滴在茶饼的刻痕里。“这叶子跟你娘当年夹在我茶篓里的一样,”弘业伸手摸了摸叶子,叶脉纹路像极了雅雅年轻时画的眼线,“那年我去茶市,叶子在篓里捂了三天,干了都还留着甜味。”
阿木突然举起竹哨吹了声,跑调的曲子惊得茶田的银环草纷纷摇晃。男人从茶篓里拿出个木盒,盒盖上刻着细密的银环草图案。“爹,你看这个,”他打开木盒,里面躺着枚崭新的银环,环身上刻着“偕老”二字,笔画间嵌着银环草的草屑,“我用你给的旧银环融了打新的,想着等你们金婚……”
雅雅的指尖刚碰到银环,坛子里的银环突然发出密集的“叮铃”声,像是在应和。她抬头看向弘业,他眼里映着茶田的光,皱纹里全是笑。“五十年前你打第一个银环时,”她把新银环套在弘业手腕上,金属圈贴着他的老年斑,“锤头砸到了手,血珠儿滴在炭盆里,跟银环草的汁一个色。”
茶风突然大了些,把竹楼檐下的筛子吹得晃了晃,筛底的茶末纷纷扬扬落下来。男人突然指着茶田远处的山坳,那里不知何时起了层薄雾,雾里隐约有几个挑茶篓的人影。“是老二他们!”阿木蹦起来,银锁片差点甩到茶饼上,“还有三姑家的表哥!”
弘业扶着雅雅的手往竹楼里走,陶壶里的茶汤还在冒着热气。“快把新银环放进坛子里,”他掀开坛盖时,里面的旧银环发出“哗啦”声,像是在欢呼,“不然小花又要叼去当玩具了。”小花蹲在坛沿上,尾巴卷着新旧两个银环,喉咙里的呼噜声和坛内的银环响混在一起,像首热闹的山歌。
雅雅把新银环放进坛子,金属碰撞的清响顿时灌满了竹楼。她看着坛子里沉沉浮浮的银环,环身上的刻痕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像极了五十年的茶风、晨露和笑声。“你听,”她握住弘业的手,把他的掌心贴在坛壁上,“银环草把整个山坳的娃,都摇回来了。”
山道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孩子们的笑闹和茶篓碰撞的声响。阿木突然把竹哨塞进男人嘴里,跑调的曲子刚吹出口,满田的银环草就“叮铃叮铃”地响起来,和坛子里的银环声、陶壶的水沸声、越来越近的人声,都融在了同一个节拍里。
弘业看着雅雅鬓角的银发被茶风扬起,发间还别着那片心形银环草叶。他突然想起五十年前的茶田,她蹲在茶树丛里笑,茶芽沾了满头,而他唱错的情歌,正被风送往山外。如今山外的娃们踩着银环草的响声回来,坛子里的银环又多了新的刻痕,在晨光里,在茶香中,一圈圈,摇出更密的、关于家的声响。
小花把脑袋搁在坛盖上,尾巴尖轻轻点着地面,像是在打着拍子。雅雅靠在弘业肩上,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和坛内的银环声、茶田的铃铛声、门口的人声,一起汇成了首没调子的老歌。这首歌里,有五十年的甜香,有新茶的热气,还有银环草在风里,摇啊摇,摇出来的、永远也唱不完的,回家的故事。
(http://www.qiushuxsw.com/book/eKej0l.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qiushuxsw.com。求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qiushu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