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脚步声，怕是把整条山坳的人都引来了。”雅雅往炭炉添了块茶枝，火星子溅在陶壶上，惊得壶嘴冒的热气都颤了颤。弘业摸着坛壁上的指印——那是雅雅生老大时按的，如今指腹的凹痕里还嵌着当年的茶渍。
竹楼门“吱呀”被推开，老二家的小孙女举着串银环草跑进来，草茎上串着的银环晃得叮当作响。“阿太！阿太！”她扎着的红头绳散了一根，发梢沾着茶田的泥星子，“我娘把银环草编进茶饼了！”
雅雅接过草串，银环蹭过她手腕的“偕老”环，金属碰撞声让坛子里的银环也跟着轻晃。“你娘手巧，”她替小孙女理好头发，指尖触到孩子耳后那颗痣，跟自己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当年你阿爷给我编草戒指，草茎都打了三个结。”
弘业蹲身替小孙女摘鞋上的草屑，鞋底粘着的银环草绒毛落在青石板上。“你爹小时候，”他捏了捏孩子的脸蛋，笑出的皱纹里落着从门缝钻进来的阳光，“把银环草塞进茶篓，害得整篓茶都甜得发腻，茶商追着我们跑了三里地。”
茶田突然爆发出一阵笑闹，阿木的竹哨声混着孩子们的尖叫飞进竹楼。小花“喵”地窜出去，尾巴卷着小孙女落下的银环草串，爪子扒拉着门槛上的凹痕——那是几十年前被茶篓磨出来的，如今凹痕里积着的茶垢，黑得像块老玉。
“快看！”男人扒着门框往茶田望，老二家的媳妇正抱着茶饼往石碾走，饼面上嵌着的银环草花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她身后跟着的茶商戴着细框眼镜，手指正着茶饼边缘的刻痕，那是弘业去年教阿木刻的“回甘”二字，笔画间还夹着银环草的干叶。
雅雅把陶壶往桌边挪了挪，壶嘴的热气熏得桌上的茶糕水汽氤氲。“那年头茶商嫌咱们的茶太淡，”她拿起块茶糕递给茶商，糕点上的银环草花沾了她指尖的温度，“你阿爷就把银环草晒干磨粉，偷偷拌在茶青里。”
茶商咬了口茶糕，眼睛突然亮起来。“这甜味……”他推了推眼镜，镜片映着坛子里晃动的银环，“跟我小时候在姥姥家喝的茶一个味，她总在茶罐里放片银环草。”茶糕渣掉在他西装裤上，他却顾不上拍，只顾着往茶田望。
阿木突然举着竹哨跑回来，哨口挂着片银环草叶。“阿公！茶商说要收咱们的银环草茶！”他跑得太急，银锁片撞在胸口“咚咚”响，“还说要把银环草的故事写进茶谱里！”
弘业接过竹哨，哨口的齿痕比早上更深了些。“写进去好，”他用袖口擦了擦哨身，竹管上的“想阿爹”刻痕被磨得发亮，“让山外的人也知道，咱们的茶是拿银环草的甜泡的。”
小孙女突然拽着雅雅的围裙往茶田拖，她手里的银环草串扫过门槛的凹痕，草叶上的露珠滴在弘业的布鞋上。“阿太你看！”她指着老茶树下的石坑，坑里摆着个新刻的茶饼模子，模底雕着密密麻麻的银环草图案，“我爹刻的，说要压带铃铛响的茶饼！”
男人蹲在石坑边，指尖蹭过模子上的草叶纹路。“小时候看娘用木梳压茶饼，”他拿起模子对着阳光，木纹里渗着的茶油泛着琥珀色，“就想着刻个带银环草的，让茶饼一泡开，就能听见风响。”
雅雅摸着模子边缘的毛刺，那是男人连夜赶工时磨出来的。“你出生那年，”她声音轻得像茶烟，“我把银环草泡在茶水里给你洗澡，你咯咯笑的时候，水花溅在银环上，跟这模子刻的声儿一个调。”
茶商突然蹲下来，拿出手机对着模子拍照。镜头反光晃得小花眯起眼，它跳上石碾，尾巴卷着“偕老”环和茶商掉落的钢笔，喉咙里发出得意的呼噜声。“这模子得申请非遗，”茶商摸着下巴，眼镜片上沾了片银环草的绒毛，“还有银环草入茶的法子，都是老祖宗的智慧。”
弘业从屋里搬出个旧木箱，箱底垫着雅雅的红头巾。“看看这个，”他掀开箱盖，里面躺着本泛黄的茶经，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银环草，“你太爷爷写的，说银环草‘性温回甘，宜佐茶，可结同心’。”茶经边角被虫蛀了几个洞，洞眼连起来像片银环草叶。
小孙女突然抢过茶经，手指点着纸页上的墨痕。“这个字像阿太的银环！”她指着“结”字的最后一笔，墨迹晕开的弧度，跟雅雅腕上的银环一个形状。雅雅接过茶经，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油渍，那是她当年给弘业补茶篓时沾的灯油。
“太爷爷还说，”弘业从茶经里抽出张草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银环草图谱，“银环草要在月圆夜摘，带露的叶子拌茶青，炒出来的茶会响。”草纸边缘打着细密的补丁，是雅雅用儿子们的旧课本纸补的。
茶商突然站起身，对着茶田拍照。晨光里，银环草像片泛着银光的海，风吹过时“叮铃”声此起彼伏，和坛子里的银环响、竹楼里的谈笑声、远处山涧的流水声，融成了片暖洋洋的响。“我要把这响声录下来，”他晃了晃手机，“放在新茶的包装里，让买茶的人一拆开，就能听见山里头的春天。”
阿木突然把竹哨塞进茶商嘴里，跑调的曲子惊得满田的银环草都在晃。男人趁机把新刻的茶饼模子放进茶篓，模子边缘的毛刺蹭着篓底的旧银环——那是弘业前几天翻出来的，说要熔了给阿木打银锁。
“这模子刻得好，”弘业拍了拍男人的肩，手掌蹭过他褂子上的银环草刺绣，“跟你娘当年绣在我汗巾上的花纹一个样，就是针脚没她密。”雅雅听了抿嘴笑，眼角的皱纹里落着茶田的光，像落了满把的银环草花。
小孙女突然把茶经塞进雅雅怀里，自己蹲在坛子边数银环。“阿太，坛子里的银环能串成项链吗？”她扒着坛沿，鼻尖沾了层细细的茶末，“我想戴着去学堂，让同学听听咱们家的响声。”
雅雅摸着茶经封皮上的磨损处，那里凹下去的弧度刚好贴着她的掌心。“能啊，”她望着坛子里沉沉浮浮的银环，环身上的刻痕在阳光下闪着光，“等你阿爷把新银环打好，咱们就用银环草茎串起来，让响声跟着你跑遍山外。”
茶风突然大了些，把竹楼檐下的筛子吹得“哐当”响，筛底的茶末纷纷扬扬落在青石板上。小花被响声惊得跳上茶商的肩头，尾巴卷着他的眼镜腿，吓得他手一抖，手机差点掉进茶篓。
“你看这小家伙，”弘业笑着把小花抱下来，猫爪子还勾着茶商的领带，“跟你娘年轻时一个样，见着生人就往人身上蹭。”雅雅听了轻拍他手背，指尖蹭过他手背上的老年斑，斑痕里还嵌着五十年前捏茶青留下的茶垢。
茶田深处突然传来阿木的喊声，他正领着一群孩子往竹楼跑，每个人手里都捧着束银环草。“阿公！阿婆！”他跑到门口时，草叶上的露珠全甩在弘业裤脚上，“我们把银环草种到茶路两边了，以后来买茶的人，走着就能听见响！”
弘业看着茶路上星星点点的银环草，晨光里，每片草叶都像个小铃铛，风一吹，整条路都在“叮铃叮铃”地唱。他握住雅雅的手，把她的掌心贴在茶经的封皮上，那里的温度，跟坛子里的银环、茶田的草叶、还有孩子们发烫的脸颊，都一样暖。
“你听，”雅雅把耳朵贴在茶经上，纸页间的银环草干花发出细碎的响，“太爷爷的茶经在说话呢，说银环草的甜，能从五十年前，一首甜到山外的日子里。”
茶商突然举起手机录像，镜头里，弘业和雅雅交叠的手旁，小花正把脑袋搁在坛盖上，尾巴尖轻轻点着地面，坛子里的银环声、茶田的铃铛声、孩子们的笑闹声，还有茶经纸页间漏出的、关于甜和家的私语，都在晨光里，摇啊摇，摇成了段没有尽头的、带着茶香的歌谣。而歌谣里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银环草在风里，轻轻摇晃时，掉落在时光里的、亮晶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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