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忘川水沸得倒是时候。”弘业垂眸看着茶池里翻涌的幽蓝水汽，霜华剑入鞘时带起的剑气还凝在半空，化作几片泛着微光的茶叶。他屈指弹了弹剑柄，剑身嵌着的茶花忽然颤了颤，花瓣上凝的水珠坠进沸水里，荡开一圈圈墨色涟漪。
雅雅指尖凝着冰晶，刚化出的茶盏还挂着霜花。她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冰棱在盏沿凝成细巧的花纹：“忘川水只配煮孟婆汤，你偏要用来泡茶——也不怕茶气太苦，呛了故人。”
“苦才好。”弘业执起茶勺搅了搅，沸水里浮起的茶叶竟泛着血色，“当年淮竹在金兰城敲茶勺，敲一下，茶炉里的火就旺三分。她总说苦茶配甜糕，日子才不腻歪。”他忽然笑了一声，茶勺碰在陶壶上叮当作响，“你还记得她藏在茶罐底的桂花糖么？被王权霸业找出来时，糖块都沾着剑穗上的穗子。”
雅雅的茶盏忽然结了层薄冰。她盯着水面晃开的月影，半晌才把茶盏往石桌上一磕：“他哪次不是闻着甜味去的？有回淮竹新制了茶膏，藏在妆奁里，偏生被他半夜摸黑当糖吃了——第二日见着空盒子，她蹲在廊下哭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霸业把自己的佩玉融了，铸了个茶膏模子赔她。”
“那模子后来还在么？”弘业提起茶壶倒茶，三道暗红茶汤分入盏中，“我记得淮竹总说，那玉模子沁着凉意，压出来的茶膏都带着松烟香。”
“早碎了。”雅雅指尖划过茶盏边缘，冰纹簌簌剥落，“王权家破那日，她攥着模子跳城楼，碎玉碴子嵌进指缝里——后来霸业替她挑刺儿，挑一下，她就往他手背上掐一道红印子。”她忽然低笑一声，茶盏里的茶汤晃了晃，“你说怪不怪，那么怕疼的人，那日血顺着指缝往下滴，竟一声都没吭。”
风卷着苦情树的新叶掠过茶池，霜华剑上的茶花又开了两朵。弘业盯着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忽然把茶盏往石桌上重重一放：“那年在边境，我见着淮竹给霸业缝护腕，针脚歪歪扭扭的——她明明连绣帕都拿不稳，偏要学人家做针黹。”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后来护腕被箭射穿，霸业愣是没让她瞧见里头渗的血，只说新茶渍染了袖口，让她再缝个新的。”
“缝个新的？”雅雅忽然嗤笑出声，茶盏在掌心结出冰棱，“他倒是会哄人。淮竹哪回不是拆了自己的襦裙做里子？有次我撞见她躲在灶房补护腕，手指被针扎得全是血点子，见我进来就把护腕往柴火堆里藏，嘴上还说‘这茶烟熏的，颜色倒像新染的茜草’。”她忽然抬手抹了把脸，冰晶碎在茶盏里，“可后来呢？护腕上的血痂都磨平了，人却——”
“别讲了。”弘业猛地灌了口茶，茶汤顺着嘴角往下淌，“那年金兰城暴雨，淮竹蹲在茶寮外头洗茶勺，霸业撑着伞在旁边站了两个时辰。她抬头看他时，发间的水珠掉在茶勺上，叮叮当当的——”他忽然伸手按住茶池边缘，指节泛白，“现在才明白，哪是茶勺响，分明是……”
“是心响。”雅雅忽然接过话头，茶盏在掌心转了个圈，“淮竹嫁过去那年，带了一罐子金兰城的茶芽。霸业不懂茶，偏要学人家温壶烫盏，结果把茶盏摔了个粉碎。她蹲在地上捡碎片，他在旁边首搓手，末了憋出一句‘我、我去给你打个金茶勺’——”她忽然笑出了声，眼泪却砸在茶盏里，“后来他真打了，空心的，里头还刻了字。”
“刻的什么？”弘业的声音有些发哑。
“‘且将新火试新茶’。”雅雅用指尖沾了沾茶汤，在石桌上划着字，“淮竹总念叨这半句，说下半句被风吹散了。其实霸业早刻在勺柄内侧了——‘诗酒趁年华’。”她忽然抓起茶盏往石桌上一顿，“可年华呢？他背对着她擦剑的时候，她在他披风上绣的茶花才绣了半朵；他说要带她去看江南春茶时，城门己经被妖火围了三圈——”
“够了。”弘业猛地拔剑，霜华剑出鞘时带起满池沸水，茶花在剑身上簌簌颤动，“当年在苦情树下，淮竹把茶勺塞进他手里，说‘这茶勺敲起来像星星落进茶盏’。你还记得他怎么答的？”
雅雅没吭声，只是盯着远处苦情树渗出的茶汤，在月光下蜿蜒成线。
“他说：‘那以后每年采茶季，我都敲给你听。’”弘业的剑尖挑起一缕茶烟，“可后来呢？他握着断剑站在城头，茶勺还在腰间悬着，敲一下，满城都是血声。”他忽然把剑插回茶池，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袖口，“现在倒好，忘川水煮茶，苦情树当烛，倒真应了当年那句‘诗酒趁年华’——趁年华未老，先把故人祭了。”
“你当淮竹想听这个？”雅雅忽然抬手，冰杖化作的茶盏突然裂了道缝，“她临死前攥着霸业的手，说的是‘茶凉了，再温一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温一遍！不是让他攥着茶勺守着坟头过一辈子！”
茶池里的水忽然翻涌起来，霜华剑上的茶花纷纷坠落，沉在水底像凝固的血。弘业盯着那些花瓣，忽然笑了：“温一遍？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温的？每次沏茶都要摆两个茶盏，对着空杯子说‘淮竹，这是今年的雨前茶’。有次我撞见他对着茶勺发呆，勺柄上的字都被得看不清了——”
“所以你就用忘川水煮茶？”雅雅猛地起身，茶盏被她攥得咔嚓作响，“你以为淮竹想看见他把自己泡在苦茶里？她当年在金兰城敲茶勺，是想让他知道，就算世道再苦，茶烟里也能开出花来！”她忽然将茶盏往石桌上一磕，茶汤溅在苦情树的根须上，“你看那树！新渗出的茶汤不是苦的，是淮竹当年藏在茶罐底的桂花甜味！”
弘业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苦情树的汁液正顺着树干流淌，在月光下凝成一行行小字。他恍惚看见那年淮竹蹲在茶寮前，用茶勺轻轻敲着陶壶，茶汤沸起的热气里，霸业的影子正从远处跑来，腰间的茶勺叮当作响，惊飞了檐角的雪。
“茶勺声……”他喃喃着，忽然伸手去摸腰间，却只摸到一片空。
雅雅忽然把自己的茶盏推过去，盏底躺着枚小小的银勺，勺柄上刻着半朵茶花：“霸业临终前塞给我的，说‘替我告诉她，茶勺没丢’。”她的指尖划过勺面，忽然笑了，“其实淮竹早知道——她临死前在他掌心写了字，写的是‘茶勺在，人就在’。”
风忽然大了些，苦情树上的茶汤字被吹得晃晃悠悠。弘业端起茶盏时，听见雅雅轻轻哼起了调子，是当年淮竹在金兰城常唱的采茶歌。他跟着哼了两句，忽然发现茶盏相碰的清响里，隐约混着金属轻叩的声音，像极了那年雪夜里，霸业偷偷往淮竹茶罐里塞桂花糖时，茶勺碰到罐壁的叮咚。
“这茶……”弘业忽然放下茶盏，盯着水面晃开的月影，“好像不苦了。”
雅雅没说话，只是将茶盏往他那边推了推。远处的苦情树还在渗出茶汤，在月光下写着新的故事，而霜华剑上的茶花正一瓣瓣绽开，落进忘川水里，漾开的不再是墨色涟漪，而是点点金兰城的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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