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展览的热闹劲儿还没散,弄堂里的蝉鸣就先把夏天拽来了。
马名扬蹲在租书摊前擦书架,校服领口被汗水洇出深色的圈,忽然听见仙仙的惊呼声从巷口飘来:“静静!冰棍箱渗水了!”
他攥着黑板擦就往三轮车跑,只见静静正蹲在车斗边扒拉盖着冰棍箱的蓝布棉被,指缝间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昨天半夜补货时还好好的,”静静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上蒙着层白雾,“肯定是棉絮吸了潮气,保温层不管用了。”
冰棍箱是三人组用废品站淘来的旧木箱改的,内壁糊着从劳保用品店赊来的保温棉,去年冬天还能冻住冰砖,可眼下才六月初,箱底的铁皮托盘己经积了汪水,透明塑料袋装的小豆冰棍歪歪扭扭泡在水里,像群喝多了的胖娃娃。
仙仙揪着麻花辫转圈,铜钱耳环撞在锁骨上叮当作响:“上周跟副食品店订了两百根冰棍呢!要是全化了,咱们拿什么还老张头的押金?”
她忽然眼睛一亮,拽着马名扬的红领巾往家跑,“我妈晾在阳台的的确良被单!又轻又隔热,说不定能当新保温层!”
陈金花正踩着缝纫机给马名扬改校服,机头“咔嗒咔嗒”响着,看见三个孩子抱着被单冲进来,铁制顶针在指尖转了个圈:“闯祸精,这被单是给你们爸祭日准备的——”话没说完,就看见静静蹲在地上扒拉缝纫机抽屉,把装着樟脑丸的铁皮盒拖了出来。
“阿姨!”
静静举着樟脑丸在鼻尖晃了晃,“用纱布包十颗缝进被单里,既能防蛀又能降温!物理课讲过,樟脑升华吸热!”
陈金花看着女儿眼镜片上的水雾,忽然叹了口气,转身从衣柜里翻出块没舍得用的厚棉布:“傻丫头,的确良不透气,闷在箱子里反而捂汗。
把这军用棉胎剪了,缝成夹层套在木箱外。”
于是弄堂里上演了稀奇的一幕:马名扬蹲在梧桐树下用算盘核计棉胎尺寸,仙仙举着粉笔在木箱上画裁剪线,静静把樟脑丸裹进纱布袋时不小心撒了半袋在鞋里,踮着脚跳脚的样子逗得路过的老张头推着废品车首笑:“哟,小老板们改行当裁缝啦?”
“老张头!”
马名扬趁机扒住废品车,看见车斗里堆着几个铝制的饼干铁盒,眼睛立刻亮了,“您这铁盒卖我五个!装冻好的盐水瓶塞进冰棍箱,比冰砖扛用!”
老张头抠了抠耳朵:“要钱没有,拿你们租书摊的《射雕英雄传》新刊换——昨儿王阿婆说你们新到了带彩页的版本。”
交易就这么敲定了。
仙仙蹬着三轮车去副食品店补冻盐水瓶,静静趴在石桌上用化学元素周期表背面画保温套图纸,马名扬跟着陈金花学踩缝纫机——虽说左手掌的蝴蝶疤痕被压在布料下,但踩踏板时还是忍不住想起八岁那年偷用缝纫机烫到掌心的事,那时母亲举着鸡毛掸子追了三条巷子,最后却红着眼眶给他抹紫药水。
“歪戴红领巾像什么样子。”
陈金花忽然伸手替他正了正领口,顶针刮过他锁骨时有点痒,“当年你爸总说,做生意就像踩缝纫机,针脚密了才扎实。”
话音未落,缝纫机的皮带突然“啪”地断了,棉胎边缘的线头炸开,仙仙正好推着车回来,车斗里的盐水瓶晃荡着,瓶底的冰碴撞出清脆的响声。
“糟了!”
静静突然跳起来,指着石桌上的图纸,“我把樟脑丸用量算错了!十颗升华吸热没错,可纱布袋没扎紧,挥发的樟脑气体要是渗进冰棍包装——”话没说完,仙仙己经尖叫着扑向冰棍箱:“我的小豆冰棍!怎么有股臭球鞋味?”
果然,掀开新缝的棉胎套,里头飘出股混合着樟脑和薄荷的古怪气味,塑料袋上凝着的水珠滴在马名扬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带着刺鼻子的味道。
静静蹲在地上扒拉冰棍,忽然笑出声来:“还好没全渗进去,底下这层用报纸隔开了——名扬你看,这几根冰棍冻在报纸上,像不像咱们上次画的‘冰棍侠’漫画?”
马名扬看着冰棍上歪歪扭扭的报纸纹路,忽然想起三年级时偷拿父亲的火锅秘方手稿垫冰棍箱,结果被雨水洇湿了半张的事。
他拍了拍静静肩膀,转身对还在对着缝纫机发愁的陈金花说:“妈,要不咱们给冰棍箱做个‘盔甲’?用老张头给的饼干铁盒焊在木箱西角,再把盐水瓶塞进铁盒里,这样散热慢,还能防磕碰!”
陈金花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指着墙角积灰的旧铁皮柜:“你爸当年攒下的边角料,都在那柜子里。不过焊铁皮得找修自行车的李师傅,他那台乙炔焊机——”“交给我!”
喇叭裤阿飞不知什么时候晃了过来,鬓角的“S”形卷发沾着汗,“李师傅欠我三盒录像带人情,咱们用火锅底料抵账就行!”
于是弄堂里的“冰棍箱改造工程”正式开工。
李师傅的乙炔焊枪“滋滋”响着,火星溅在青石板上蹦出小坑,马名扬举着旧铁皮当盾牌,静静戴着护目镜递焊条,仙仙则蹲在旁边用搪瓷杯装着冰镇酸梅汤,见谁空出手来就塞过去灌一口。
老张头不知从哪儿翻出块旧铜牌,用砂轮磨出“星火冰棍站”五个字,钉在冰棍箱盖上时,阳光正好穿过梧桐树的枝叶,在铜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最后一道工序是给铁皮盔甲刷防锈漆。
仙仙举着从美术课顺来的排笔,非要把冰棍箱刷成红色——“红姐的冰棍车是蓝色,咱们就得不一样!”
结果刷到一半手滑,颜料滴在马名扬的红领巾上,晕开朵歪歪扭扭的花。
陈金花看着孩子们追跑笑闹,忽然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块绣着蝴蝶的蓝布,缝在冰棍箱侧面当遮阳帘:“你爸最爱蝴蝶,说那是破茧的福气。”
当第一箱裹着新包装的冰棍推上街头时,弄堂里的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
王阿婆拄着拐杖过来,往冰棍箱里塞了个竹编的隔热垫:“傻孩子,樟脑丸得配着晒干的艾草才好闻,昨儿我在霉干菜坛子里腌了些,你们缝进遮阳帘里。”
说着往仙仙手里塞了颗水果糖,“别愁眉苦脸的,当年我偷藏粮票换红糖,也遇见过老鼠咬袋子的事儿——办法总比困难多。”
那天下午,冰棍箱的红色遮阳帘在微风里晃荡,蝴蝶刺绣跟着轻轻颤动。
马名扬蹲在车边给孩子们递冰棍,忽然发现铁皮盔甲的缝隙里漏出点报纸边角料,正是静静用来垫冰棍的《射雕英雄传》彩页——郭靖弯弓射大雕的画像上,冰棍的水珠正沿着箭头往下淌,像极了他们歪歪扭扭却热气腾腾的创业路。
收摊时,仙仙数着铁皮盒里的硬币,忽然指着冰棍箱盖上的水珠笑出声:“名扬你看,冰棍箱流‘眼泪’了,是不是感动咱们给它穿新衣服?”
马名扬摸着左手掌的蝴蝶疤痕,看着静静蹲在地上给冰棍箱贴价格表——用粉笔写在啤酒瓶标签上的价目表,边角还留着上次连环画展览的胶水印。
陈金花端着绿豆汤过来时,正看见三个孩子围着冰棍箱商量明天的“买冰棍送连环画书签”活动。
缝纫机的“咔嗒”声还在屋里响着,这次她在给冰棍箱缝新的保温内衬,布料里夹着马名扬父亲留下的半张火锅秘方手稿——反正纸页己经泛黄,混在棉胎里倒像是天然的花纹。
暮色漫进弄堂时,老张头的废品车又“吱呀吱呀”响着经过,车斗里多了个旧冰箱的压缩机。
“捡破烂时看见的,”他冲马名扬眨眨眼,“回头让李师傅改改,说不定能给你们的冰棍箱装个‘人工汗腺’——省得它总流眼泪。”
冰棍箱的第一滴“眼泪”终究是晒干了,可青石板上的水痕却留了下来,像枚歪歪扭扭的勋章。
当夜晚的凉风吹起遮阳帘上的蝴蝶刺绣时,马名扬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说的话:“生意场上的坎儿,就像冰棍箱上的霜,看着冷,其实是热气在攒劲儿呢。”
此刻他蹲在冰棍箱旁,听着静静用铅笔在化学元素周期表背面算第二天的进货量,仙仙趴在箱盖上给新到的连环画画书签,陈金花的缝纫机在屋里“咔嗒咔嗒”唱着歌,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困难,不过是夏天里的一场太阳雨——来得急,去得快,最后都会在时光里晒成暖烘烘的回忆,就像冰棍箱上那只永远展翅的蝴蝶,带着汗味、樟脑味,还有属于弄堂的烟火气,轻轻落在他们年少的手心里。
而这一切,都从那个冰棍箱融化的午后开始,又在三个孩子的笑闹声里,悄悄埋下了下一段故事的种子——比如明天要去副食品店谈的“冰棍批发价折扣”,比如静静说的“用火锅底料香味改良冰棍口味”,再比如,藏在陈金花缝纫机抽屉里,那张即将被翻出来的火锅秘方残页。
毕竟在弄堂的夏天里,没有什么是一根带着阳光味道的冰棍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根——顺便给冰棍箱换个更漂亮的遮阳帘,让它的“眼泪”,都变成落在青石板上的、亮晶晶的、关于成长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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