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裹挟着渤海湾的咸涩气息漫过青州城墙时,王维摘下玄色斗篷的玉扣,将鎏金纹剑柄往身后压了压。青骢马的铁蹄叩响青石板,溅起的火星照亮客栈门楣悬着的「悦来居」匾额,门帘掀起的瞬间,蒸腾的酒肉香气与伙计清亮的吆喝声扑面而来:"客官里边请——"
"打尖还是住店?"系着靛蓝围裙的店小二眼疾手快,抹布在八仙桌上来回擦了三遍,露出木面的天然纹理。他瞥见王维腰间若隐若现的螭纹玉佩,又扫过随从腰间短刀,笑容愈发殷勤,"小店新宰的黑山羊,现烙的葱油饼,再温壶自酿的羊羔酒,管保..."
"不必铺张。"王维抬手止住伙计滔滔不绝的介绍,广袖垂落时露出腕间的缠枝莲纹银镯——那是自己随身之物,他特意将其翻转在内侧,"我们是往登州贩丝绸的行商,随便备些家常饭菜即可。"说罢他指了指角落的空位,避开正对大门的上首座。
"好嘞!"店小二眨了眨眼,转身时故意抬高声调:"后厨听着!西菜一汤,清淡些,别搁太多油水!"不多时,白瓷碗盛着的芙蓉蛋羹冒着热气上桌,翠绿的葱花浮在蛋面,配着两碟酸豆角、一笼荞麦蒸饺,还有瓦罐煨着的山药排骨汤。王维用银箸轻搅汤面,听着邻桌盐商抱怨新颁的海禁政策,忽觉这粗陶碗里的暖意,比大明宫金樽玉盏中的琼浆更沁人心脾。
王维用银匙轻轻撇去汤面浮油,忽闻邻桌传来“海禁”二字,手中动作微顿。柴进将酒碗重重磕在木桌上,粗粝的指节敲得碗沿铮铮作响:“这海禁早就下了!听登州港的兄弟说,混江龙李俊的水师这月在成山角打了三场恶仗,那些海盗的快船神出鬼没,火炮一响连礁石都能炸碎!”他扯下腰间酒葫芦又灌了一口,酒水顺着络腮胡往下淌,“等咱们李俊大将军率铁骑踏平海岛,看那些蟊贼还敢不敢在海上撒野!”
王维转动着腕间银镯,表面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他垂眸望着碗中摇曳的葱花,漫不经心地应道:“朝廷自有筹谋。”余光却瞥见燕青将茶盏搁在案几上,青瓷与木面相撞发出清响。
“陛下问霸天?”燕青掸了掸袖口的茶渍,眼角细纹里藏着笑意,“那厮如今倒成了儒雅先生。上阳村的老幼见他臂力过人,原是请去帮忙修缮祠堂,谁料他教孩童习字时,竟把《千字文》讲得比说书先生还精彩。”他端起茶盏轻抿,氤氲热气模糊了眼底的追忆,“白日里挽起裤腿插秧,夜里点着油灯教蒙童,前日还对村民说要编本适合农家孩子的识字课本。
王维忽而轻笑出声,指尖叩击桌面的节奏与窗外更夫梆子声相合:“沧海横流,方见本色。他这也算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说罢夹起一箸酸豆角,酸辣滋味在舌尖散开时,恍惚又想起王霸天小时候的模样。
卯时三刻的晨雾还在山坳里徘徊,王维一行踏着沾露的草径登上土坡。远处水田蒸腾着薄雾,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一个黧黑的身影正弯腰插秧,沾满泥浆的裤管卷到膝盖,草帽下露出的脖颈晒得发红,与身后青嫩的秧苗形成鲜明对比。
"陛下,那就是大皇子。"燕青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他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却见林婉儿突然捂住嘴,指节死死攥住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几滴清泪坠落在绸缎裙摆上,洇出深色痕迹——眼前这个赤脚踩在泥水里的汉子,与记忆中束着金丝冠、在御花园挥毫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霸天..."她踉跄着往前迈了半步,绣鞋险些陷进松软的草皮。王维长臂如铁,猛地拽住她的手腕,玄色衣袖扫落道旁野菊的露珠。"别去!"帝王的声音裹着寒霜,惊起林间几只白鹭,"他若连粗茶淡饭、泥腿耕作都受不得,日后如何担得起万里江山?"
林婉儿回头,正对上丈夫眼底翻涌的暗潮。那个总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君王,此刻盯着田间身影的眼神,竟比批阅奏章时还要专注。晨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半褪的龙纹玉佩,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田埂上突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举着竹蜻蜓跑来,其中穿红衣服的女孩跌坐在泥地里,却咯咯笑着朝插秧人伸手:"王先生!救救我!"黢黑的汉子首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泥浆在额头画出滑稽的纹路。他快步上前抱起女孩,顺手扯下草帽扣在她头上,惊得其他孩子笑作一团。
王维喉结动了动,攥着林婉儿的手悄然松开。林婉儿望着远处那道渐渐融入晨光的身影。
暮色给远山披上黛色薄纱时,王维终于首起了僵硬的脊背。整日里,他目睹儿子赤脚插秧、帮老妪挑水,甚至蹲在村口井台边,用树枝教孩童画田字格。炊烟渐起时,他掸去袍角草屑,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去看看他住的地方。"
茅草屋的竹篱爬满了牵牛花,残阳透过篱笆缝隙,在泥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推开门,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糙米的香气扑面而来。王霸天单衣挽袖蹲在灶台前,火光照亮他被熏黑的侧脸,锅里的野菜粥咕嘟作响。
"先生可否准备晚饭?"王维的声音混着柴火噼啪声响起。
王霸天往灶膛添了把干柴,头也不回地应道:"乡野之人粗茶淡饭,先生若是不嫌弃,可一同进食。"话音未落,他忽然僵在原地——这声线带着熟悉的沉郁顿挫,尾音处微微上扬的弧度,分明是记忆里批阅奏章时的腔调。
陶勺"当啷"坠地,他霍然转身。昏黄的油灯下,父亲玄色锦袍上的暗纹泛着冷光,林婉儿的泪脸隐在阴影里,燕青抱臂立在门边,腰间佩刀的鎏金吞口映着火光。王霸天喉头发紧,想要行礼,却发现沾满泥污的双手无处安放,最终只是哑着嗓子唤了声:"父皇..."
王维望着儿子被晒脱皮的脖颈,目光扫过屋内漏风的窗棂、墙角堆叠的农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御书房打翻砚台的孩童。他上前半步,靴底碾碎地上的枯枝,声音难得放软:"听说你在教孩子们认字?"
王霸天喉结动了动,突然笑出声来。火光跳跃间,他弯腰捡起陶勺,重新搅动沸腾的粥锅:"正是,这些孩子可比竹简好教多了。"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掩不住眼底的光亮,"父皇若是愿意,今晚便尝尝儿臣亲手种的野菜?"
林婉儿突然低低啜泣出声,王维抬手按住她颤抖的肩膀。灶膛里的火苗窜起,将西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泥墙上,渐渐与暮色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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