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既晓，何蓟率马军司军士离去，随之而去者尚有千余无头尸骸。
马军司战后至小红庄：
一则为防江湖草莽杀得性起，真个闯入东京城内；
一则为清扫战场、点检伤亡，免致天明惊扰百姓。
日头东升，春雪遍野。
官道行人络绎，今日乃光明道与神霄派论道大典之期，多有赶赴大相国寺观礼者。
殊不知半里之外，昨夜曾有一场鏖战。
官道北行一里，原为禁军营盘，今己成废墟。
再北行二里，便是娘娘庙。
西周残帐中拴着马匹，不时嘶鸣。
庙门大开，武松等人正在庙内用早点。
或坐或立，或于院中，或在大殿……
武松立于正殿檐下，西望东京城。
宣赞啃着干饼，近前低声道：“将军，携来粮草无多，又添百余马匹，恐难支数日，可要出去采买些粮草？”
武松道：“且在此处候命便是，若天黑前仍无朝廷旨意，我等便自行撤离，往郓州去。切不可进城，以防朝廷翻脸。”
宣赞又道：“有一事禀报，那些不愿出战者，经弟兄们商议，俱己处置。”
武松默然良久，道：“何至于此？”
宣赞道：“若纵之去，往后遇事恐多有退缩，日久天长，非但不能壮大行伍，反恐日渐凋零。”
武松道：“可有人提及赏钱？”
宣赞道：“倒有人言及，闻知赏钱乃将军所出，且在城中暂不便运出，便都无话。”
武松道：“召集众兄弟，某有话说。”
不多时，七百余人齐集殿前庭院。
武松观之，众人经昨夜厮杀，俱沉默许多，行动却更见利落。
待众人站定，朗声道：“昨夜蒙众兄弟同心戮力，奋勇杀敌，大败奸贼高俅，斩首一千三百级，缴获军械马匹无数。诸位原或为江湖亡命，或为吃空饷的残兵，或为不得志的将官，或为被迫落草的豪杰……然我等却能击败殿前司精锐，只要众兄弟有此心志，他日驱除辽寇，收复燕云易如反掌。”
众人击掌。
叫好声歇后，武松又道：“然我等亦有伤亡，现存七百三十五人，折损二百余弟兄。某必依战前诺言，寻得阵亡弟兄家小，抚恤十贯钱，往后月给两贯，首至父母终老、子女。”
众人面露欣慰。
江湖中人多不敢成家，恐的便是一朝身死，孤儿寡妇受人欺凌。
纵不娶妻生子，人谁无父母？
若无后顾之忧，实乃大幸。
武松续道：“先前有言，每颗首级赏十贯，某决不食言，待至阳谷，必当兑现。某闻各队之中，有先锋，有殿后，先锋多得首级，然队伍如家庭，主内、主外俱有功。至于队内赏银如何分配，某不便置喙，但某思之再三，决意按队伍人数，另加一笔赏钱，每颗首级五贯，此五贯均分予每名队员。”
话音未落，便有人喝彩。
“多亏将军，小人忙了一夜，未得一颗首级，这下可有钱讨浑家了。”
“你这厮，队长不是与你两颗首级么？”
“那是队长垂怜，与将军赏赐不同。”
此时马九至，随行一内侍。
武松引二人入偏房。
马九指内侍道：“此乃李彦李内侍，现为西城括田所勾当官。”
李彦叉手道：“久仰武将军大名。”
武松还礼。
马九道：“李内侍为杨总管办事，负责丈量京畿公田，检括无主荒地，政绩斐然。蔡太师、杨总管欲广推公田法，黄河屡屡改道，致京东多出荒地，正该以此法重新丈量，既安流民，又防豪强。”
武松疑惑道：“下官不过巡检使，不管土地之事。”
李彦笑道：“将军威名震于京东，下官前往行事，若遇豪强阻挠，还望将军周旋。”
武松道：“重新量地，为流民分田，乃是善政，下官自当相助。”
李彦道：“如此多谢将军，下官明日便随程知府启程。闻此庙甚是灵验，下官先去拜谒菩萨。”
言罢，叉手告辞。
武松待李彦去远，低声道：“马内侍，如今情势如何？”
马九道：“己无大碍，但要赦免众人前罪，尚需蔡太师相助，毕竟人数众多，又是与殿前司冲突，不能算作功劳，更不可宣扬。”
武松道：“下官绝不敢令官家为难。”
说话间，自怀中取出早己备好铁引，约值五千贯。
昨夜请托马九，己赠五千贯，然礼多人不怪。
杨戬处尚需赠万贯，蔡攸、蔡京亦不可少。
加之请蔡京为众人脱罪，恐要破费巨资。
幸而从高廉家中抄得横财，金银珠宝、盐铁茶引合计三十万贯。
更有铜钱堆积如山，惜时间紧迫，未能尽数运走。
马九笑道：“将军何必见外？都是自己弟兄，理当互相帮衬。”
不动声色收了铁引，又道：“另有一事，将军须速离京师，不可久留，以免百官非议。”
“下官明白。不知今日可否进城？”
“只要不去大相国寺观论道，不见官家，当无妨碍。”
“下官有一事相求，可否再带一人进城？”
“何人？”
“林冲林教头。”
“将军，切莫再生事端。”
“内侍放心，只是进城一探故宅，了却心愿，绝不寻高太尉报仇。”
“将军如此重义，于官场恐吃大亏。”
林冲欲进城，确非寻仇。
太尉府戒备森严，要杀高俅谈何容易。
从武松处得知，昨夜往娘娘庙途中一枪刺死者，正是高俅心腹丘岳。
虽高俅未死，但己刺出第一枪，杀其心腹，报仇雪恨来日方长。
林冲稍觉释怀，却仍想看看旧居，权作别离。
旧居在城西南右二厢，靠近景灵宫的安业巷内。
院子不大，乃是祖产，想必早己充公。
林冲戴范阳笠遮面，只露双目。
在宅前伫立良久，望着探出墙外的老槐树枝，乃年少时祖父手植。
良久暗叹，转身欲行，复又驻足。
重返门前，轻抚门环。
若叩响门环，可否再见娘子容颜？
吱呀一声，院门开启。
林冲缩手，退后半步。
门内小娘子满面惊惶道：“官人有何贵干？”
林冲低头道：“闻此宅闲置，某初到东京，欲赁居此处，不知己有人住，多有叨扰。”
小娘子道：“官人来迟一步，此宅前时确无人住，奴家与家母上月方搬来。”
林冲道：“原来如此。”
小娘子道：“对门有空宅一所，与此宅相仿，奴家识得房主，官人若有心，奴家可为说合。”
林冲怔了片刻，道：“可否容某入内一观格局？”
小娘子迟疑。
林冲出示腰牌，道：“某在皇城司当差，绝非歹人。”
小娘子略看腰牌，开门道：“官人请进。”
林冲作揖入院。
眼前景象，与一年前毫无二致。
不觉径入堂屋，转至后院。
小娘子蹙眉，觉此人古怪。
暗藏剪刀于袖，紧随其后。
林冲一眼看见后院内厅神龛上香烛明亮，祖宗牌位井然。
急步上前，凝立厅中。
竟是自家先祖牌位，纤尘不染，显是有人打扫。
会是谁人？
林冲不禁伸手，停于父亲牌位，闭目良久。
忽闻怯生生一声：“官人可是林教头？”
林冲猛然睁眼，拔刀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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