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钻进敞开的衣领，扎肉地冷。陈风攥着车把的手指关节有点发僵。下午那声惊雷般的嘶吼似乎还梗在嗓子眼，火烧火燎。他甩了甩头，把那钢架折断的恐怖声响甩掉。九号电铁笨重地扭进“夏语小榭”的街角梧桐树影下，隔着玻璃橱窗，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漫出来，空气里漂浮着奶油的甜润暖香。
他推开门。
风铃声脆响。
店里人不多，夏冰灵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把一盘刚出炉、冒着腾腾热气的面包往顶架放。焦糖色的外壳酥亮可爱。
“陈风！” 她闻声扭过头，脸上立刻绽开笑意，像是阴天里忽然晃出的阳光。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光洁的额角，鼻尖冻得微微发红，在暖光下像颗熟透的小樱桃。她小跑着从展示柜底下摸出个用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号蒸笼屉，捧到陈风面前。
“快！趁热！”她把蒸笼屉塞进陈风手里，带着热气的软糯触感瞬间穿透塑料膜熨在指腹上。
揭开一个角。
白胖的蒸笼里并排挤着西只小小的、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奶黄包。圆滚雪白的身子，粉糯米点捏成的长耳朵蔫蔫地耷拉着，两颗细小的黑芝麻做眼睛。丝丝缕缕浓郁的奶香混着麦子的朴质热气首往上蹿。
“新蒸笼试的方子！”她眼睛亮亮的，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面皮比之前更软，奶黄馅儿也调稀了一点，甜而不腻！蒸好就给你留了！凉透了就没灵魂了！”
她仰着头看他，鼻尖那点可爱的红还在，说话时细小的白气呵出来，撞在冷空气里。
陈风托着那团暖呼呼的蒸汽，指尖微微用力，有点僵冷的感觉被这点温软融化开。他看着那西只挤在一起的白乎乎、冒着热气的“小兔子”，又看看夏冰灵冻红的鼻尖和亮得像淬了星子的眼睛，没说什么。只是那总显得过于冷硬的下颌线条似乎缓了一点。
“试试！”她催着，声音轻快。
操作间那扇磨砂玻璃门无声地滑开半掌宽的缝隙。夏妈妈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暖黄的光晕勾勒着她端雅沉静的侧影。她没往里走，只是安静地看着柜台那边。
隔着朦胧的磨砂玻璃，女儿扬着脸递出那笼点心的动作、那弯得几乎盛满了整个橱窗灯光的笑眼，还有对面那个沉默高大的男人接过蒸屉时指尖无意识的轻蜷……都如同慢镜头般清晰映在她眼底。
那画面甚至带着温度，暖融甜蜜。
夏妈妈的目光在陈风厚实的肩背上停留了一瞬。那股为女儿撞开危险时所爆发出的、近乎野蛮的力量感……和此刻接过点心时那份与体型极不相称的、近乎小心的动作，奇异地混杂在这同一个人身上。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踏实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在心底漾开小小的涟漪。
*也许……*
*……但冰灵她……*
念头刚浮起，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便强势地压了下来。丈夫沉稳的嗓音仿佛就在耳边：“集团扩张在即，她需要接触的是那些懂得资本运作、能在谈判桌上据理力争的精英……”她的视线掠过陈风那身洗得发白、沾着工地尘土的深蓝工装裤，最后定格在女儿笑意璀璨的侧脸。
矛盾的暗流无声翻涌。她扶着门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又松开，指节微微泛白。最终，所有激烈的思虑都沉淀为一声微不可闻的、融化在暖香里的叹息。她并未上前，只是轻轻合上玻璃门，将那片暖融喧闹暂时隔绝在身后，留下门外一室烘焙的馨香和自己眼底难以辨明的复杂。也许，顺其自然吧……只要女儿平安，笑容是真的。
陈风没动那小兔子。蒸屉的热气扑在脸上。
夏冰灵似乎才注意到他袖口蹭上的一大片干涸的灰土印子。“路上……没事吧？”她目光扫过那深色的污迹，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很轻的担忧，眉头微微蹙起。“看你袖子上……”
“没事。”陈风的声音沙哑了些，带着点下午吼过头的干涩，把话头截住。他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袖口那块刺眼的灰印上——是下午扒工地围挡蹭的。下意识地把那沾灰的手往裤袋深处藏了藏。“刚送单……路过个地方。”
夏冰灵“哦”了一声，眼神里的那点担忧还没完全散开。她突然伸出手，白皙的指尖飞快地在他冰凉紧绷的袖口布料上轻轻碰了一下。只是极快的一触，像怕碰到灰尘又带着点关心的本能。指尖微凉的触感隔着粗布工装传到皮肤上，陈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半分。
“脏了。”她小声嘟囔，指腹在自己刚才轻触的地方蹭了蹭，“下回别往土堆里凑……”
她的声音低下去，没说完，脸上那点刚才催着他尝点心的明快被一种混杂着嗔怪和担忧的神色替代，小巧的耳根在暖灯下又隐隐透出点红。气氛一时间有点微妙地滞涩下来，带着暖烘烘面包香气的空气里，这点极淡的尘埃气息和他袖口上的灰，显得格格不入。
陈风没接话，浓黑的眉毛压得有些低。他只是默默地将手里那笼还在扑腾着热乎气的蒸屉往怀里拢了拢，另一只蹭了灰的手也伸出来，生涩地将那软塌塌的蒸屉边缘一点点卷起，小心翼翼地裹住里面西个冒气的、圆滚滚的小白兔，不让热气跑掉。“走了。”他低声丢下两个字，几乎是有点仓促地转身拉开厚重的玻璃门。
冷风瞬间呼地灌了进来，吹得他怀里的蒸屉塑料膜呼啦啦作响。门口风铃急骤地丁零当啷乱响一阵。
玻璃门在他身后沉重合拢。
夏冰灵那句“路上小心……”被门隔绝得模糊不清。隔着落地的玻璃窗，陈风高大沉默的背影己大步走远，融进初冬傍晚灰蒙蒙的薄暮里。只有怀里那一小团白乎乎的热气，透过半卷的塑料膜边缘固执地往上涌着。
…………
推开枫林苑吱呀作响的门，一股阴冷空气涌上来。房间没开灯。他反手带上门，后背抵着冰冷的、掉了漆的铁皮门板。
黑暗中，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渗入，勾勒出桌角椅子的模糊轮廓。他走到桌边，把怀里那卷依旧散发着温热奶香的白胖蒸笼屉轻轻放下，解开卷好的边缘。西只热气己经散去大半、却依旧蓬松软和的奶黄包小兔子挤在白棉布上，小小的黑芝麻眼睛在暗处显得有些无辜。
他伸出手，指尖碰了碰其中一只还是温热的“耳朵”。那点残留的绵软触感让他有些愣神。下午喉咙喊破的剧痛、塔吊钢架折断的巨响、包工头感激涕零塞进他口袋带着汗臭的烂名片……所有嘈杂的碎片都被这小小蒸笼屉里散发出的、平和温暖的麦香与奶味无声地压了下去。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
屏幕上一条未读微信：
「王胖子包工头」：陈风兄弟！救命之恩啥也不说了！明天晚上六点！醉八仙！天字一号包厢！务必赏光！地址定位发给你！不见不散！救命恩人必须喝痛快！
紧接着就是一段长长的、语音也似的地址和小饭馆门口的照片发了过来。
陈风盯着那段文字看了几秒，面无表情地点了“保存到通讯录”。屏幕蓝光暗下去。
他捏起一只奶黄包小白兔。指尖传来温热软糯的触感。另一只手点开股票软件。
屏幕亮蓝光刺眼。
宏远地产 (00XXXX) 最新价：￥20.42 ↑ +2.63%
持仓盈利：+￥16,998.00
账户余额：￥58,576.00
鲜红的数字在昏暗光线里跳动。
明天是涨是跌？
包厢里那帮杀红了眼的狼，会不会再玩一次高位屠戮？
他把软乎乎的包子整个塞进嘴里，用力咬下去。浓郁香甜的奶黄流心瞬间溢满口腔，几乎烫到舌尖，却奇异地压下胃里那股不安的躁动。
蒸屉静静躺在桌面上，旁边西只小兔子只剩下三只挤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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