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把乐宝架在脖子上，小胖子热乎乎的两条腿夹着他耳朵根子。新买的塑料小风车在乐宝手里哗啦啦疯转，五颜六色的反光片晃得人眼花。枫林苑老楼下的水泥地坑坑洼洼，阳光泼上去白晃晃的刺眼。
“乐宝！看这里！”方雨晴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脆亮。她蹲在巷子口墙根那片唯一没垃圾的阴影里，裙摆依旧不怕脏地拖在地上。手里举着个粉壳手机，镜头对着这边，“笑一个！”
乐宝正被爹扛着“骑大马”，咯咯笑着乱扭，小风车差点捅陈风鼻孔里。画面里，陈风微皱着眉，略侧脸避开那噼啪转的彩色塑料片。汗水顺着他剃得发青的鬓角往下滑，喉结在拉开的工装领口上滚动了一下。肩背上那块旧伤疤在用力撑起孩子时绷得很紧，在衣料下显出清晰的轮廓。
咔嚓。
快门声响。
方雨晴低头捣鼓手机，修得圆润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划拉。
“搞定！”她几步蹦过来，屏幕几乎怼到陈风眼皮底下——背景糊得一片灰黄，乐宝笑出一口豁牙占了小半幅画面，陈风只被框进去一个线条硬朗的下颌和半拉汗湿的脖子。“亲子互动！绝版收藏！”她翘着嘴角，眼睛弯弯，又得意地晃了晃手机，“给你发一张？”
陈风没接茬。肩膀上乐宝不老实，小粗腿蹬着他胸口，哼哼唧唧：“爹…饿…要吃楼下面馆的牛肉拉面…”
他抬手，蒲扇大的粗糙巴掌稳稳托住乐宝肉乎乎的小屁股墩子，把孩子从脖子上薅下来，像摘颗熟过头的瓜。抱在怀里掂了掂，乐宝脑门上的汗蹭了他一脖子油亮。他没看方雨晴还举着的手机，只对着墙根阴影里扔下一句：“走，吃面。”声音带着点忙活一上午的哑。
…………
屋里地板刚擦过一遍，湿漉漉的水光反射着窗外挤进来的太阳光。陈小乐盘腿坐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周围摊开一大片——方雨晴之前硬塞给乐宝的那个合金大变形金刚己经被娃拆得七零八落。锃亮的金属手臂和轮子滚在湿地上，反着冷白的光。乐宝脸蛋红扑扑，正拿着一截带金属关节的小腿，试图把它安进一个塑料小挖机的屁股后面去，嘴里“突突突”配着音。
墙角那张破木桌上，陈风搁下刚买回来的牛肉面。一次性碗盖上渗了层薄油，黏糊糊的。他掏出那部裂了蛛网的老手机，随手搁在油迹斑斑的桌面。屏幕“嗡”地震了一下。
点开。还是置顶的朋友圈。
「面包小猫」：（一张微距特写）尝试法式咸点！杏仁脆底配奶油焦糖酱（得意猫爪）
点开照片。
不再是模糊的露台全景。
焦糖色的脆底挞托在掌心，精致的银叉尖挑开酥皮一角，露出里面、还微微颤动的乳黄奶油焦糖馅。背景彻底虚化成朦胧的光斑。只有那只握着银叉的手，指关节白皙纤细，做甜点练出的薄茧清晰可见。焦糖浓厚的光泽几乎要从屏幕里流淌出来。
食指无意识地在屏幕冰冷的裂痕上了一下。油渍在指腹留下模糊的印子。那抹奶油的柔腻光泽，似乎隔着碎裂的玻璃和油污，依旧固执地传递着某种微温的触感。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一丝莫名的烦躁，像被投入深水的石子，还没漾开涟漪，就被身后更响的动静压了下去。
“爹！灯！亮灯！”乐宝举着那个被他暴力改装成功的“变形挖机”——塑料臂膀后面卡着那截合金机械腿，关节缝隙里不知怎么硬被他塞进去一颗从方雨晴送的巧克力包装上拆下来的金色小纽扣电池！此刻正发出极其微弱的电流嘶嘶声，像随时要短路的警报，电池接触点那一小块塑料己经被电流烧得微微发黑变形，正一闪一闪透出诡异的红光！
陈风猛地转身！
几步就垮到乐宝面前！蹲下！
“手拿开！”声音短促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
龟甲筋皮瞬间绷如硬铁！骡马劲灌注指掌！
他左手如电般切进乐宝和那个滋滋作响的恐怖改装玩具之间！指尖精准地卡住那截烧红的机械腿关节缝隙！硬生生用力一掰！
咔吧！
一声脆响！
那死死卡进塑料臂膀里的合金关节被他蛮力折断！
纽扣电池“哒”一声掉在地上！
微弱的红光和电流嘶鸣瞬间熄灭！
乐宝吓得小嘴一扁，金豆子就在眼眶里打转，死死抱着他那残缺的宝贝“新玩具”。
“什么东西都敢往里塞！”陈风脸色沉得吓人，牙关咬紧，“烧着了怎么办？！”他从乐宝手里夺过那坑坑洼洼的塑料挖机壳，丢到墙角那堆报废金属零件里。动作带着点没收作案工具的粗暴。墙角那堆亮闪闪的合金碎片，沾满地上的水渍，冷冷地反着光。
乐宝瘪着嘴，小肩膀一抽一抽，眼泪吧嗒掉在地板湿印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方雨晴刚从厕所出来，手上还沾着点甩干的水珠，就见这情景。“怎么了怎么了？”她连忙跑过去，想拉乐宝，“摔着了？”
“哇——”乐宝甩开她的手，猛地扑向被爹丢进墙角的那堆破烂，捡起他那半拉塑料壳抱在胸口，哭得更大声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沾在那硬邦邦变形的塑料壳上。
方雨晴看着那堆闪亮的合金残骸，又看看陈风绷紧的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和，目光扫过哭得撕心裂肺的乐宝，看着他死死搂着的那只廉价塑料壳手臂上被刚才蛮力掰断残留的裂口茬子。话堵在嗓子眼，最终只是从包里掏出块带着香味的湿纸巾，想给乐宝擦脸：“不哭不哭啊，阿姨给擦擦……脏手摸了眼睛会疼……”
乐宝扭着身子躲开，只把脸埋在他爹穿着洗得发硬的旧工装裤腿上蹭，鼻尖在那粗糙的布料上抹了两道湿亮的印子。
陈风弯腰，粗粝的手掌罩上乐宝顶着呆毛的小脑瓜，揉了两把，把那几根毛压得更塌了。“别嚎了。”嗓子哑得厉害，“晚上给你蒸蛋吃。”顿了顿，又极其生硬地补了一句，“加点虾皮。”
哭声渐渐变成了抽噎。
角落里那只刚拆封没多久、闪亮冰冷的合金变形金刚，昂贵的金属外壳被拆卸得七零八落，沾染着灰尘和水渍，像一堆被遗忘的工业垃圾。旁边地板上那点微弱的光线，正好映照出旧手机屏幕上定格的法式咸点焦糖酱流淌的微光，还有那握着银叉的、干净得刺眼的手。空气里混杂着孩子眼泪鼻涕的味道、机油味、牛肉面油腻的葱花香、方雨晴湿纸巾的浓郁香精味……搅成一片混沌。
陈风站在那片混乱的中心，低头看着赖在腿上抽泣的儿子。后颈那块被工装汗湿的衣领紧贴着皮肤，凉得又沉又粘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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