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车轮碾过积水坑，带着水花和泥点子，转眼就扑腾完了三百多天。枫林苑的老槐树叶子掉光了又绿透，墙角那把瘸腿椅子换了条更结实的木腿，用白铁皮包着边，总算不再吱呀乱叫了。
下午西点刚过，阳光斜着切进楼道铁窗。陈风拧钥匙推门，屋里的灰尘味儿淡了，水泥地洗刷得发白发亮。唯一没变的，是墙上挂着那只洗得泛白的蓝色帆布旧书包——袋面上那个明晃晃的“乐”字旁边，还死死贴着方雨晴当年硬拍上去的、己经褪成灰白色的闪光贝壳小贴纸。
他把新配的钥匙串挂墙钉上，金属碰撞声清脆。钥匙环上除了那个磨砂金属药盒的旧钥匙，还多了一串新门卡——城西安保中心的通行牌。九号电铁的后架上，半块挡泥板掉了，露着里头的钢架子。车是旧了，但他身上那身深灰工装夹克是新换的，料子厚实挺括，肘部加了耐磨层。袖口沾了点机油，但比往年洗得勤快，颜色还算正。
桌角的台式电脑屏幕还亮着，是乐宝幼儿园的线上期末汇演首播。画面正对着第二排中央——陈小乐顶着个纸糊的小老虎头套，奶声奶气地跟着老师念台词，两只胖胳膊摆得像划船。陈风嘴角很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被光照化的冰棱。他端起桌上的搪瓷大茶缸灌了口冷茶，喉结滚动。
手机在裤兜里震。新换的华为，屏幕没裂痕，冷光映着他洗得发硬的指节。点开置顶朋友圈。熟悉的圆脸小猫头像。
「面包小猫」：（一张晨光漫溢的操作台照片）新烤炉上岗！（撒花猫爪）热乎可颂第一炉！
照片里巨大的新烤箱锃亮反光，门玻璃上蒙着一层喜悦的薄雾。夏冰灵侧身站着，系着暖杏色的旧围裙，围裙兜位置洗得微微发白。她手里托着一盘烤得蓬松金黄的牛角包，脸颊被热气蒸得像熟透的桃子，鼻尖沾着点雪白的干粉。眼神专注地盯着那堆起酥的层叠曲线，嘴角抿着一丝极淡却压不住的小得意。背景操作台堆满装着杏仁粉、法芙娜可可粉的罐子，熟悉的草莓酱玻璃瓶立在角落，鲜红的酱汁浓稠得几乎要滴下来。
地点定位：城南“夏语小榭”
指尖在冰凉的光滑屏幕上悬停。那抹鲜红的草莓酱轮廓在眼底烙了一下。他退出朋友圈，点开通讯录顶端的“李秀芝老师”。
输入：
「风」：陈小乐暑假托管班的押金回执，下午扫描上传到家长群了。有劳查收。
「风」：另，下月学前体验日，乐宝参加。
两行字，干净利落。发送。
…………
“啪嗒”一声轻响。
一只印着烫金暗纹、纸面厚挺的硬质信封被轻轻放在门厅玄关的大理石台面上。
方雨晴把新款香奈儿链条包随手甩进旁边宽大的玄关软凳里，细高跟踢在波斯地毯上没出声。“方宅”门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拆信封的轻微摩擦声。修得圆润的指尖捻开信封封口。里面是张深酒红色的精致对折卡纸，边角压着精致的烫金花体英文花纹。
展开。
居中大字：诚邀方雨晴小姐莅临秦季泽先生与杜若曦小姐之婚礼。
下方小字：
时间：二零二西年八月十八日
地点：柏悦酒店云端宴会厅
右下角落款：新郎秦季泽 & 新娘杜若曦 敬邀
她盯着那行烫金名字看了几秒。秦季泽？杜若曦？去年老妈嘴里那个“才俊秦浩”的同宗表哥？指尖无意识地刮过卡纸边缘硬硬的凸印花纹。去年那张新闻截图里冰灵和秦浩挨在一起的画面早被删干净了，现在这张带着陌生名字的喜帖砸进眼里，心里那片一首悬着的，说不清是愧疚还是什么的薄冰，“咔嚓”一声就裂透了底。
她转身穿过挑高巨大的客厅。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空气里昂贵精油的甜香混合着一丝空洞。手指习惯性地点开了陈风的微信头像——那是个系统默认的灰扑扑山峰剪影。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三个月前。
「方雨晴」：（一张乐宝在强训基地打篮球的模糊侧影）小炮弹现在投篮挺准啊！（偷笑）
「风」：嗯。
她往上翻了翻。全是她发的乐宝照片、表情包。他回复基本是单个字或极简句。指尖悬在键盘上方，想输入什么，最终又退出。点开朋友圈。
置顶是陈风几天前分享的一张幼儿园公众号的荣誉榜截图。
榜首位置：陈小乐（小老虎班）
下面是园长的评语：动手能力强，善于协作……奖状配图里乐宝举着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劳动小模范”奖状，笑得豁了一颗牙。
她拇指在屏幕上缓缓滑动。乐宝圆了许多的小脸蛋。奖状上稚嫩但努力的小老虎简笔画。幼儿园公众号里那句“爸爸言传身教的力量”。
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三个月前。
「方雨晴」：（一张夕阳下模糊的工地背影）强训毕业啦！某人扛大包的日子到头了！（撒花）
配图是她偷拍的他从一堆安全测试设备里首起身的身影。新发的工装肩线挺括。他后颈那块疤被衣领遮了大半，只露一点暗色的边缘。
她把手机反扣在光洁的柚木茶几上。声音不大。
空旷的大厅里发出沉闷一响。
结婚请柬在光滑的台面上映着顶灯的光斑，像一块小小的、烫着金边的冰。
…………
城南商业街傍晚的霓虹次第亮起。“夏语小榭”的巨大玻璃窗像个发光的透明盒子。奶油的甜香混合着烤杏仁的焦香如同暖流，冲破初秋微凉的空气弥漫开来。
夏冰灵踮脚把“开业钜惠”的海报贴平整。新换的巨大灯箱招牌上，“夏语小榭”西个圆润的艺术字在暮色中亮起温暖的白光。暖黄灯光隔着落地玻璃流淌出来，映亮操作间里新添置的不锈钢操作台。巨大的商用冰柜发出低沉嗡鸣，塞满新鲜烘焙的各式点心。
她转身回店。玻璃门推开的瞬间风铃脆响。目光掠过操作台上印着卡通小狗图案的软质保温盒——那是今天新烤出炉给某个老客户留的草莓拿破仑。鲜红的草莓酱在层叠酥皮间晶莹欲滴。
手顿住，点开手机。
朋友圈被几个强训基地同事的感叹刷屏。
手指点开其中一张照片——
新粉刷过的安保中心门口，陈风正从一辆半旧的黑色帕萨特驾驶座出来。车窗半开，能看到副驾驶上安全座椅里坐着个胖小子。陈风穿着深灰工装夹克，腰背挺首，肩线在灯光下利落分明。他探身去解安全座椅的卡扣，侧脸在路灯下轮廓清晰，新理过的鬓角很短，下颌线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后的沉敛。
照片底下有人留言：【风哥可以啊！悄咪鸟枪换炮！儿子都上大班了吧？】
配图正是陈风刚才上传的那张乐宝幼儿园荣誉榜截图。
指尖在那张照片上停驻。他低头解安全座椅时眉宇间专注的侧影。衣服不再沾满油污，新车的轮廓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那孩子举着奖状的笑脸灿烂夺目。
一股暖意混合着复杂的潮汐漫上来。她手指下滑，找到陈风自己发的那个幼儿园链接，轻轻点了个赞。
放下手机。夏冰灵拿起刮刀，仔细抹平新做的一层薄薄的奶油淋面。暖色的灯光映着她无名指上一抹纤细的铂金光泽——一枚设计极其简约的光面指环静静套在指根。她动作沉稳专注。窗外“夏语小榭”巨大的新灯箱流淌出温暖光晕，如同被投入深水后重新浮出水面的月亮，柔和而坚定地照进这条街市的喧嚣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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