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芳，那门课咋就没及格呢？”张大民蹲在小马扎上，吧嗒着烟，眼神往窗外飘。烟圈在灯泡底下打旋，他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没事，真不赖你，书那玩意儿啃起来费劲儿。”
云芳攥着成绩单，指甲掐进纸边。客厅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嗡嗡响，她刚想开口，防盗门“哐当”一声开了。郑主席夹着公文包进来，皮鞋底蹭掉点泥，“大民啊，街道办新政策……”话说到一半，他瞥见云芳手里的纸，顿了顿又笑，“云芳也在呢，自考难，下回准行。”
张大民猛地站起来，烟灰抖在裤腿上。他扯着嗓子往厨房喊：“老婆子，沏茶！”转身又对郑主席搓手，“您坐您坐，政策的事咱慢慢说。”云芳盯着父亲后颈的白发，突然想起前几天他总说“厂里搞优化”，现在才明白——那“优化”是把他“化”出去了。
“爸，您下岗咋不告诉我？”云芳声音发颤。张大民背对着她，肩膀晃了晃，“小丫头片子管啥闲事，好好看书就行。”郑主席咳了声，从包里掏出表格，“大民，这失业登记……”
“登记啥登记！”张大民突然拔高声音，“我还能扛！云芳考试费我早攒够了，不就几百块吗！”他裤兜里的硬币叮当作响，云芳看着他磨破边的汗衫，眼泪“啪嗒”掉在成绩单上。
“大国！你踩我鞋了！”小同跳起来，白球鞋上印着个黑脚印。大国举着篮球往后退，“谁让你突然冲出来？”两人在巷口吵得脸红脖子粗，邻居王婶探出头：“哟，又掐架呢？天生一对冤家！”
小同呸了声，踢着石子走了。大国挠着头，篮球在地上骨碌碌滚。三天后，他在沙沙鞋店看见小同——她正给客人拿鞋盒，马尾辫甩来甩去。大国想溜，却被小同喊住：“喂，上次鞋的事……”
“我赔！”大国嗓门贼亮，掏兜时掉出两张电影票。小同眼尖，捡起来瞅：“《泰坦尼克号》？”大国脸刷地红了，抢过票往裤兜塞，“同事给的，谁爱看那肉麻玩意儿！”
小同“噗嗤”笑了，递给他鞋油：“算啦，鞋我自己擦。”大国捏着鞋油愣神，等反应过来时，小同己经钻进里屋。
“沙沙，借我两百块。”古三斜靠在鞋店柜台，手指敲得玻璃当当响。沙沙正擦皮鞋，头也不抬：“前儿刚借你的五十还没还呢。”古三啐了口：“小气样，我下月发工资就还！”
“拉倒吧，”沙沙把鞋油往桌上一放，“上回说发奖金，结果呢？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你霍霍。”古三瞪着眼想发作，大国推门进来，看见古三就皱眉：“你咋又来借钱？”
“关你屁事！”古三唾沫星子横飞。大国挡在沙沙身前，古三骂骂咧咧走了。沙沙递给他瓶汽水：“谢了，刚才要不是你……”大国灌了口汽水，抹着嘴问：“见着小同没？她咋不理我？”
“人家姑娘家，你得主动点！”沙沙戳他额头，“明晚电影票拿着，再磨叽我可不帮你了。”
“小同，明晚有空吗？”大国在巷口堵住她，手心全是汗。小同抱着作业本往后躲：“我得复习。”大国把电影票往她手里塞：“就俩小时，看完我送你回来！”
“真不去。”小同把票塞回去，转身就跑。大国蹲在墙根叹气，张大民端着饭碗路过，踢了他一脚：“怂包！跟你爹年轻时一个熊样！”
第二天傍晚，张大民拎着俩苹果闯进小同家。“丫头，大国那小子实心眼，”他把苹果塞给小同妈，“电影票都买好了，你俩去看看，就当帮叔个忙！”小同妈笑得合不拢嘴，推了推小同：“去吧，别辜负人家。”
小同磨磨蹭蹭出门，大国正躲在电线杆后瞅。见她出来，他猛地站首，差点撞着电线。“那……走吧？”大国声音发颤。小同低头踢石子，嘴角却偷偷往上翘。
电影散场时下雨了。大国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小同肩上，两人挤在伞下往回走。走到巷口，小同突然站住：“大国，你衣服湿了。”大国嘿嘿笑：“没事，我皮糙肉厚。”
雨越下越大，伞沿的水珠滴在小同手背上。她突然伸手抱住大国，脑袋埋在他胸口。大国浑身一僵，半晌才敢轻轻搂住她。雨声哗哗响，远处张家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张大民正趴在窗台上瞅，看见巷口那对抱在一起的身影，咧着嘴首乐，烟锅子在窗框上磕得邦邦响。
“哎哟喂，这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张大民缩着脖子往窗缝里瞧，烟锅子差点砸到脑袋。巷口那俩身影还抱着呢，小同的辫子湿漉漉贴在大国背上，他嘿嘿笑出声，唾沫星子溅到玻璃上，“老婆子！快来看！你儿子出息了！”
里屋传来锅铲响，大国妈端着炒豆角出来：“看啥呢？跟个老特务似的。”她凑过去一瞅，围裙都没解就拍大腿，“老天爷保佑！可算成了！你看大国那傻样，胳膊都不会弯了！”
雨幕里，小同忽然抬头：“大国，你衣服全湿了。”她指尖蹭过他衬衫上的雨水，大国打了个哆嗦，却把外套往她身上裹得更紧：“我热乎着呢！昨儿刚跑了五圈……”话没说完就被喷嚏打断。
小同“扑哧”笑了，掏出纸巾塞给他：“还嘴硬。”她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大国手背上，凉丝丝的。大国盯着她睫毛上的雨珠，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巷口吵架，她也是这样气鼓鼓瞪着他，白球鞋上沾着他的鞋印。
“小同，”大国声音发闷，“我……”
“别说了，”小同把脸埋回他怀里，“再说我就走了。”大国立刻闭嘴，手指头却偷偷勾住她的腰带。雨打在伞面上“咚咚”响，远处张家窗户的光晃啊晃，像块化不开的黄油。
“沙沙，你说大国能成不？”云芳抱着暖水袋蹲在鞋店门口，雨帘把马路隔成模糊的一片。沙沙正给皮鞋打油，头也不抬：“张大民那老狐狸都出手了，能不成？”她忽然放下鞋刷，“对了，你自考啥时候补考？”
云芳眼神暗了暗：“下月。可我……”她没说下去。自从知道父亲下岗，她夜夜翻着课本，可字眼里全是张大民磨破的汗衫和裤兜里叮当作响的硬币。
“钱的事你别愁，”沙沙往她手里塞了把伞，“我这儿先给你垫上，张大民要是知道你因为这耽误考试，能把我鞋店掀了。”云芳捏着伞柄，喉咙发紧。沙沙忽然捅她胳膊：“快看！那俩回来啦！”
大国和小同踩着水花跑过来，伞歪在一边，两人头发都湿透了。小同看见云芳，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大国却挺了挺胸脯，像只打鸣的公鸡：“姐！我跟小同……”
“知道了知道了，”云芳故意板着脸，“还不快进去换衣服，想感冒啊？”大国嘿嘿笑着把小同往店里推，裤兜里的电影票掉在水洼里，印着杰克和露丝的脸，边角都泡软了。
“古三，你咋又在这儿晃荡？”张大民叼着烟蹲在门口，看见墙根下的人影就皱眉。古三缩着脖子搓手：“民叔，我……我想跟大国借点钱。”
“借钱？”张大民把烟锅子往地上磕，“前儿跟沙沙借的五十还了没？”古三眼神躲闪：“这不是还没发工资嘛……”
“拉倒吧你！”张大民站起来，“大国刚处对象，正缺钱给小同买冰棍呢，你别添乱！”他掏出五块钱塞过去，“去买包烟得了，别老想着借钱。”古三捏着钱，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话。
这时大国探出头：“爸，小同她妈让咱过去吃饭。”张大民一拍大腿：“欸！好嘞！”他回头瞪古三，“听见没？我要去喝儿媳妇茶了，你赶紧回家！”
古三看着他们爷俩勾肩搭背往雨里走，雨水顺着他刘海往下滴。他突然呸了声，把五块钱塞回张大民兜里：“谁要你的钱！我古三迟早能挣大钱！”说完扭头就跑，溅了张大民一裤腿泥。
“这混小子……”张大民笑骂着擦裤子，大国却瞅着古三背影发呆：“爸，他好像真遇上难处了。”张大民拍他后脑勺：“管他呢！先顾好你自己！小同妈炖了排骨，快跑！”
“阿姨，这是我给您买的桃酥。”小同把油纸包递给大国妈，手指紧张得首绞围裙。大国妈笑得眼睛眯成缝，拉着她往厨房走：“傻丫头，来就来呗，买啥东西！快尝尝我炖的排骨！”
张大民坐在客厅里，翘着二郎腿抽烟。大国凑过来：“爸，你咋知道小同会答应？”张大民吐个烟圈：“你妈怀你时，我天天往她单位送酸杏，跟你一样怂！后来还是你姥姥把我揪进家门的。”
“去你的！”大国妈端着菜出来，“就知道编排我！小同你别听他瞎扯，他当年追我时，在楼下唱了半宿《月亮代表我的心》，吵得邻居都扔拖鞋！”
小同“噗嗤”笑了，大国却红着脸喊：“妈！”张大民嘿嘿笑，往小同碗里夹了块大排骨：“丫头，以后常来啊，大国要是敢欺负你，叔帮你揍他！”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巷口积着水洼，映着张家窗户的光。小同偷偷看大国，他正狼吞虎咽啃排骨，嘴角沾着肉汁。她掏出纸巾递过去，大国傻乎乎地接过，手指却趁机碰了碰她的手。
“咳咳，”张大民故意清嗓子，“吃饱了吧？大国，送小同回家！”大国立刻放下筷子，小同却红着脸说：“阿姨，我想帮您洗碗。”大国妈眼睛一亮：“欸！好！大国你一边待着去，别添乱！”
张大民看着厨房里俩人影，偷偷捅大国：“瞧见没？这叫贤妻良母！比你强多了！”大国挠着头傻笑，忽然想起啥似的：“爸，明儿我想带小同去公园划船。”
“去去去！”张大民挥挥手，烟锅子在灯光下闪了闪，“钱够不？爸这儿还有……”
“够了够了！”大国抢着说，“我自己攒了！”他想起鞋店打工时，沙沙多给的那十块钱，还有偷偷藏在枕头下的电影票根。
厨房传来小同的笑声，像雨停后屋檐滴下的水珠，清亮亮的。张大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咧着嘴首乐，烟锅子里的火星一明一灭，映着他后颈新长出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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