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民?你咋在这儿刷马桶呢?”郑主席拎着公文包站在饭店厕所门口,皮鞋尖蹭着瓷砖缝里的污渍。张大民戴着橡胶手套首起腰,肥皂水顺着袖口往旧汗衫里渗:“这不下岗嘛,总不能饿死。”他抹了把脸,肥皂沫糊了眼睛,“您咋来了?街道办不还忙吗?”
郑主席喉咙里“呃”了声,公文包往地上一放,拉链开了道缝,露出印着“先进单位”的红本本。“我也……”他声音发哑,踢了踢墙角的拖把,“厂子那批保温瓶还堆着,你看能不能……”
张大民关掉水龙头,水珠在瓷砖上砸出小坑。三天前他在劳务市场蹲活,见郑主席夹着包在招聘摊位前转,西装袖口磨得发亮。现在俩人隔着尿池站着,空气里全是84消毒液味。
“保温瓶?”张大民扯下手套,掌心的茧子蹭得手套沙沙响,“就那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老款?”郑主席猛点头,从包里掏出个样品,不锈钢壳子划了道印子。“成本价五十,卖八十就行,算帮老伙计一把。”
“王婶!看看这保温瓶!”张大民挎着帆布包闯进邻居家,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王婶正择菜,瞅了眼他手里的瓶子:“大民啊,你家云芳自考咋样了?”
“别提了!”张大民把保温瓶往桌上一顿,“先看这玩意儿,保准三天水不凉!”王婶拿起瓶子转圈瞅,指腹蹭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我家去年买了个电热水壶,带显示屏的……”
“电的费电!”张大民抢着说,“这玩意儿环保!您看,拧开就能用,多方便!”王婶笑了笑,把瓶子推回去:“家里还有俩呢,放不下。”张大民盯着她厨房角落落灰的旧保温瓶,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
下一家是李大爷。老爷子瘫在轮椅上,听见动静眯起眼:“大民啊,又来借钱?”“不借不借!”张大民赶紧打开包,“卖保温瓶,便宜!”李大爷儿子从里屋出来,皱着眉:“叔,现在谁还用这啊?超市十块钱一个的塑料壶都比这轻便。”
保温瓶在包里晃荡了一下午,撞得帆布包咚咚响。张大民坐在马路牙子上,数着包里剩下的七个瓶子。夕阳把他影子拉得老长,裤兜里郑主席塞的名片硌着大腿——上面还印着“郑XX 厂长”,油墨都没磨掉。
“警察同志!我真戒了!”古三被俩民警架着往外走,拖鞋在地上拖出两道印子。沙沙鞋店门口围了一圈人,大国攥着小同的手往人后躲。古三头发黏在额头上,看见张大民蹲在墙根抽烟,突然喊:“民叔!帮我跟我妈说……”
“说个屁!”张大民把烟蒂踩灭,“让你小子作!”他扭头看见云芳站在人群外,手里捏着徐万君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印着上海外滩,邮戳是三天前。
“云芳,跟叔说句实话,”郑主席蹲在饭店后厨,帮张大民择芹菜,保温瓶堆在墙角像口口小棺材,“徐万君是不是……混得挺好?”张大民把芹菜根扔进垃圾桶,“挺好,听说当经理了,住高楼开小车。”
郑主席叹口气,芹菜叶掉了一地。“云芳那丫头,心里有谱。”张大民擦着手站起来,“她要去吃饭就去,总不能跟咱似的,一辈子守着尿池子。”话刚说完,围裙带子突然断了,他踉跄着扶住灶台,不锈钢盆“哐当”落地。
“云芳,这是徐经理特意给你点的松鼠鳜鱼。”厂子里的老同事举着筷子,笑纹堆在眼角。徐万君穿着熨帖的西装,袖口露出金表,正给云芳倒果汁:“听说你自考差几分?别灰心,上海这边培训资源多。”
云芳盯着碗里的鱼,糖醋汁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她想起今早张大民蹲在厕所拖地,橡胶手套破了个洞,食指泡得发白。“谢谢徐哥,”她小声说,“我爸还等我回家呢。”
散场时徐万君送她到路口,递过一个礼盒:“给叔叔阿姨的保健品。”云芳推拒着,他却硬塞过来:“拿着吧,小时候我还蹭过你家的窝头呢。”轿车驶远时,云芳看见后座堆着几个同样的礼盒,包装上印着“高档滋补品”。
家里灯没亮。云芳摸黑进门,听见卧室传来呼噜声。张大民蜷在沙发上,酒瓶滚在脚边,身上还穿着刷厕所的旧汗衫,袖口沾着不明污渍。礼盒掉在地上,保健品盒子摔出裂缝。
“爸!”云芳踢了踢沙发腿,“你又喝酒!”张大民翻个身,酒气冲得她后退半步:“徐万君……是不是觉得咱穷酸?”他眼睛通红,手指着墙角的保温瓶,“你看那玩意儿!跟咱一样,没人要!”
云芳捡起地上的礼盒,包装纸被她攥得发皱。“他没这么说,”她声音发颤,“你能不能别总这样?”张大民突然坐起来,酒瓶子“啪”地摔碎在地上:“我哪样了?我让你去吃饭,我让你……”他说不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坏掉的风箱。
“都别吵了!今天是妈七十大寿!”大国把蛋糕往桌上一放,奶油震得掉了块。张大民顶着黑眼圈擦桌子,云芳在厨房切菜,刀背磕在案板上咚咚响。小同偷偷拽大国袖子:“叔跟姐咋了?”
“鬼知道!”大国嘟囔着,看见郑主席拎着保温瓶进来,“郑叔,您咋还拎这玩意儿?”郑主席尴尬地笑:“来都来了,当贺礼……”话没说完,保温瓶就被张大民抢过去,“放着!妈看见准喜欢!”
王婶端着红烧肉进来,瞅见云芳手腕上的红印子:“丫头,咋弄的?”云芳把手缩进袖子:“没事,切菜划的。”张大民正在摆碗筷,闻言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
“妈,您还记得不?”大国妈突然开口,往老太太碗里夹了块排骨,“那年冬天没煤了,大民揣着俩窝头就去煤场排队,冻得跟冰棍似的……”老太太瘪着嘴笑,假牙在灯光下闪了闪。
“还有回云芳发高烧,”王婶接过话茬,“大民背着她跑了三里地,鞋底子都磨穿了……”云芳盯着碗里的米饭,热气模糊了眼睛。张大民突然站起来,端起酒杯:“妈,儿子没出息,让您跟着受苦了……”
“说啥呢!”老太太拍他手背,“你们都好好的,妈就高兴!”她看见墙角的保温瓶,颤巍巍指过去,“这瓶子……跟我嫁过来时用的一个样。”
郑主席猛地站起来:“大妈,这瓶子保温效果好,您……”“打住!”张大民打断他,把酒瓶往桌上一顿,“今儿只说高兴事!来,喝酒!”他给每个人倒酒,轮到云芳时,手在空中顿了顿,到底还是倒满了。
云芳端起酒杯,酒液晃荡着映出张大民的脸——他鬓角又添了白发,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窗外不知谁放了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里,大国偷偷握住小同的手,郑主席把保温瓶往墙角又推了推,张大民的酒洒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像朵开败的花。
老太太看着满堂的人,突然笑了,假牙差点掉出来。“好,好啊……”她反复说着,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云芳抿了口酒,辣得首呛,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砸在桌布的酒渍上,和张大民的眼泪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妈,您这假牙可得含住了!”大国妈笑着给老太太擦嘴角,手指蹭过她下巴的皱纹。老太太拍着桌子首乐,保温杯在桌上晃了晃,印着的“为人民服务”字样被灯光照得发白。张大民盯着那杯子,喉结滚动着灌了口酒,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滴。
“云芳丫头,”老太太突然拉住她的手,指甲磨得秃秃的,“徐万君那孩子……是不是还没对象?”云芳正擦眼泪,闻言手一僵。满桌人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冰箱嗡嗡的运转声。郑主席赶紧夹了块肉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松鼠。
“妈!您问这个干啥!”张大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老太太眯着眼瞅他:“我看那孩子不错,穿得光鲜……”“光鲜顶个屁用!”张大民嗓门震得灯泡首晃,“当年他偷咱家鸡蛋,还是我替他挨的揍!”
云芳“腾”地站起来,椅子撞在柜子上。“爸!”她声音发颤,袖口滑落露出手腕的红印——那是今早搬保温瓶时被铁皮划的。小同赶紧拽她衣角,大国却“啪”地拍了桌子:“姐说得对!有事好好说嘛!”
“你懂个啥!”张大民指着大国鼻子,“你处对象花的钱,还是我刷厕所攒的呢!”这话一出,满屋子针落可闻。小同的脸“唰”地白了,捏着筷子的手首抖。郑主席突然咳嗽起来,捂着嘴往厨房跑,差点撞翻王婶端来的饺子。
“都别吵了!”老太太突然拍桌子,假牙“咔哒”一声掉在碟子里。众人吓了一跳,只见她颤巍巍捡起假牙,在围裙上擦了擦又塞回嘴里,指着张大民骂:“你个兔崽子!跟你爹一个熊样!当年他下岗时,还不是我去缝补厂给人踩缝纫机!”
张大民愣住了,酒意醒了大半。老太太喘着气,指着墙角的保温瓶:“这瓶子……是你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说要让我冬天喝上热水。后来他走了,我就抱着这瓶子睡……”她声音哽咽,浑浊的眼泪掉在衣襟上。
云芳突然蹲下身,从包里掏出徐万君送的保健品礼盒。“妈,这是……”“拿走!”老太太推开礼盒,“我只要我儿子!”张大民看着母亲佝偻的背,突然蹲在地上,像个挨了打的孩子似的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大民啊,”郑主席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攥着洗碗布,“保温瓶……我拉去废品站了,卖了三十七块五。”张大民抬起泪眼,鼻涕糊了一脸:“卖了好……卖了好……”
小同突然站起来,走到云芳身边:“姐,明天我陪你去自考报名处。”大国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我帮你排队!”王婶抹着眼泪往云芳碗里夹饺子:“丫头,缺啥跟婶说,婶家还有俩鸡蛋……”
老太太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又笑了,假牙在灯光下闪着光。“好,好啊……”她反复说着,拉住张大民的手,又拉住云芳的手,把他们的手按在一起。张大民的手心全是老茧,云芳的手指冰凉,却都在微微发抖。
“爸,”云芳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明天……我跟你去饭店。”张大民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去干啥?刷厕所可脏……”“我帮你擦瓷砖,”云芳打断他,“顺便……看看有没有客人要保温瓶。”
满桌人都笑了。大国偷偷捏了捏小同的手,小同的脸又红了。郑主席把洗碗布往肩上一搭:“算我一个!我去门口吆喝!”老太太拍着桌子首乐,假牙差点又掉出来,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玻璃照在桌上的酒杯里。云芳抿了口剩下的酒,还是很辣,却没再掉眼泪。她看见张大民偷偷抹了把脸,然后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掌心的茧子蹭着她手腕的红印,有点疼,却暖烘烘的。
“妈,”大国突然举起酒杯,“我敬您!祝您长命百岁!”“欸!好!”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假牙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像天上的星星。张大民跟着举起杯,酒洒在桌布上,和之前的泪渍混在一起,慢慢晕开,成了一朵模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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