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绳上的缠枝莲，”女孩捏着褪色的红绸，指腹蹭过暗纹，“跟兰姐织锦袄里子的针脚一样。”探照灯的光掠过三轮车，红绸在风里晃出莲花开合的影子，德子突然想起兰英被批斗那天，头发散开时，头绳松落在木牌上，被孙桂贞的鞋跟碾进泥里。
“那年她跳车逃班子，”德子用袖口擦车铃缝里的灰，“头绳挂在车轴上，我愣是骑了三个月没敢摘。”车轴发出吱呀声，像在应和，女孩突然蹲下来看车轴——铁锈底下果然缠着半截红丝线，和手里的头绳能接上。“兰姐说，头绳拴住车轴，车就不会跑偏。”
高楼的玻璃幕墙映出三轮车的影子，德子看见自己的影子旁边，还晃着个穿织锦小袄的姑娘。“姑娘，”他突然停在路灯下，“你说现在的绸缎庄，还卖杭缎吗？”女孩打开手机划了划：“大爷，现在都网购了，不过老字号绸缎庄还在，叫‘瑞蚨祥’。”
车斗里的玻璃瓶胆突然晃了下，真菊花的影子投在玻璃幕墙上，像谁在跳舞。德子想起兰英信里写的：“今日路过绸缎庄，看见新到的杭缎，色号叫‘胭脂醉’，像我第一次接客时涂的胭脂。”他摸出玻璃瓶胆，两枚铜钱在里面碰撞，发出细碎的响。
“大爷，您听过兰姐唱戏吗？”女孩把红绸系在车把上，“班子里都叫她‘小牡丹’，唱《苏三起解》时，水袖能甩到鸦片烟灯上。”德子的喉结滚动着，从车座下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是碎成几瓣的留声机唱片：“这是她用金镯子换的《贵妃醉酒》，孙桂贞抄家时砸的。”
唱片碎片上还能看见“梅兰芳”的字样，德子用指尖蹭着裂痕：“她总说，等攒够钱就去听真的梅兰芳，坐头排。”女孩突然把碎片拼起来，裂缝组成朵残缺的牡丹，“兰姐说，戏里的贵妃至少能死在马嵬坡，比她这活在泥里的强。”
三轮车拐进条老街，两边的槐树让德子想起拆迁前的胡同。“那年冬天，”他指着路边的修鞋摊，“王大妈就在这儿摆缝纫机，偷偷给兰英改旗袍，改成能穿出门的蓝布衫。”修鞋匠抬头看了眼，突然说：“您是当年住八道湾的德子吧？我见过您媳妇，袖口总绣着梅花。”
女孩的眼睛亮了：“大爷，他也认识兰姐！”德子点点头，车斗里的玻璃瓶胆又晃了下，菊花瓣落在修鞋匠的工具盒上。修鞋匠拿起花瓣：“她总来补鞋，脚腕上有道疤，说是小时候被猫抓的。”德子的眼泪掉在车把上，红绸头绳吸了泪，颜色变深了些。
“孙桂贞后来把假牙换成金的了，”修鞋匠往鞋跟上敲钉子，“她儿子当大官后，见了我都不认得。”德子摸着车斗里的织锦袄，被虫蛀的牡丹洞正好对着修鞋匠的锤子，“兰英说，人心要是像这袄子，就算破了洞，底子还是好的。”
老街尽头是家花店，女孩突然停住：“大爷，咱给兰姐换束芍药吧？”她指着橱窗里的花，“兰姐说芍药比菊花热闹，像她没赶上的花轿。”德子看着芍药花瓣，红得像当年兰英车斗里的月季，“换！”他把玻璃瓶胆递给女孩，“要最大朵的，能盖住半张照片。”
花店老板是个年轻人，看见玻璃瓶胆里的铜钱：“爷爷，这是‘和合二仙’的钱吧？”德子点点头，年轻人包花时多塞了张卡片：“我奶奶说，这种钱能拴住缘分。”卡片上印着朵牡丹，德子想起兰英最后一封信里写的：“若有来生，不做牡丹，要做路边的小雏菊，谁也不嫌弃。”
“姑娘，”德子突然把车停在十字路口，“你说兰英要是还活着，会喜欢现在的世道吗？”女孩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霓虹灯在玻璃瓶胆上投下彩色的光：“她会喜欢花店，喜欢不用藏着胭脂膏，喜欢……”她突然哽咽了，“喜欢不用再怕别人叫她‘破鞋’。”
三轮车路过一家古玩店，橱窗里摆着个民国的玻璃瓶胆，跟德子车斗里的一模一样。“那年班子里的老鸨，”女孩指着橱窗，“就用这种瓶胆装鸦片膏，兰姐偷偷拿它藏窝头。”德子敲了敲橱窗，玻璃上的倒影里，他和兰英的影子挨在一起，像当年在炕洞里藏照片时那样近。
“我想把兰姐的故事写进书里，”女孩拿出笔记本，“就写她十二岁站在绸缎庄门口，看见个拉车师傅，草帽檐下的眼睛像星星。”德子看着笔记本上的字迹，和兰英的很像，细得像针，“写吧，”他把玻璃瓶胆里的信笺小心地取出来，“写她攒了三年窝头，换了半枚铜钱。”
夜深了，三轮车停在护城河边上。德子把玻璃瓶胆放在石阶上，真芍药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朵会晃的胭脂花。“兰英说，护城河的水通着班子后院的井，”他捡起块石子丢进水里，“她跳井没死成，被老鸨捞上来打得半死。”
女孩突然指着水面惊呼：“大爷！你看！”月光下，水面晃出兰英当年的样子，穿着蓝布衫站在三轮车旁，袖口的梅花沾着露水。德子伸手去捞，水面荡开涟漪，影子碎成光点，和玻璃瓶胆里的铜钱光混在一起，像谁撒了把星星。
“该回家了大爷，”女孩帮他推车上桥，“明天我带您去瑞蚨祥，看看新出的杭缎。”德子点点头，车铃突然自己响了，叮铃一声，惊飞了水面的鸭子。他摸了摸车铃，这次掉出个纸团——是兰英当年写的戏词，用胭脂膏写的，己经褪色成淡淡的红：“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这是《贵妃醉酒》的唱词，”女孩的眼泪滴在纸团上，“兰姐说，贵妃至少有酒喝，她只有窝头。”德子把纸团放进玻璃瓶胆，芍药花瓣落在纸团上，像盖了层红印。三轮车在桥上走，车斗里的光晃啊晃，把护城河的水照得通红，像当年兰英车斗里的月季，像她袖口的梅花，像她没说完的话，在风里轻轻叹气。
“大爷，您看！”女孩突然指着远处的高楼，“那家绸缎庄还亮着灯！”德子看见“瑞蚨祥”的牌匾在夜里发光，像块没褪色的杭缎。他蹬起三轮车，车轴的吱呀声变得轻快，像当年接兰英时那样，车斗里的玻璃瓶胆晃出更大的光，把整条路都照亮了。
“兰英姑娘，”德子对着车斗轻声说，“咱去看新杭缎，不看‘胭脂醉’，看‘月光白’，像你最后穿的蓝布衫。”风把红绸头绳吹得飘起来，扫过玻璃瓶胆，扫过芍药花瓣，扫过那半张照片上姑娘的笑脸，最后落在德子的手背上，像朵不会冷的胭脂花，在城市的夜里，陪着他和他的红色三轮车，慢慢走，走向亮着灯的绸缎庄，走向兰英没走完的路。
护城河的水在桥下淌着，带着玻璃瓶胆的光，带着芍药的香，带着半枚铜钱的暖，也带着一个女人被撕碎的过往，和一个男人用红漆三轮车驮了一辈子的念想。远处传来隐约的车铃声，叮铃，叮铃，像谁在说：“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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