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您这三轮车……”年轻女孩的高跟鞋踩在工地碎石上,发出咔哒声,“车斗里的玻璃瓶胆,跟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个样。”她蹲下来拨弄塑料菊花,指甲上的亮片蹭过瓶胆裂纹,“那时候班子里的兰姐,总把胭脂膏藏在这种瓶胆里。”
德子握着车把的手突然抖了下,红漆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的铁锈。女孩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时飘出股霉味:“这是兰姐临走前塞给我的,说‘替我收着念想’。”照片边角卷着,绸缎庄门口的姑娘笑得正艳,领口的牡丹绣线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她叫兰英……”德子的声音比车轴还哑,“民国二十七年被卖进班子时,才十二岁。”他用袖口擦照片上的灰,却把纸角蹭破了。女孩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在他老年斑上留下白印:“您知道吗?她偷藏了三年窝头,就为换张去天桥的车票,说要找个‘不嫌弃她脚疤的拉车师傅’。”
工地的塔吊突然吊下捆钢筋,哐当声震得玻璃瓶胆首晃。德子盯着照片里姑娘的鞋尖——绣着朵残败的梅花,和他媳妇蓝布衫袖口的针脚分毫不差。“她脚腕上有道铜钱大的疤,”他掀起裤腿,膝盖内侧有块月牙形的疤,“那年她跳车逃班子,我用三轮车接的她,车轴蹭破了我这儿。”
女孩的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了姑娘脸上的胭脂:“兰姐总说,拉车师傅的汗味比鸦片香。”她从包里拿出个红绸小包,里面是半枚铜钱,“这是她用金戒指跟老鸨换的,说‘另一半得留给能把她带出苦海的人’。”德子摸出自己兜里的半枚铜钱,合在一起正好是个“囍”字,铜绿里嵌着暗红的线。
“孙桂贞撕照片那年,”德子把两枚铜钱捏在掌心,“我听见炕洞里有老鼠啃纸的声音。”他指着车斗里的玻璃瓶胆,瓶底沉着片指甲盖大的碎照片——是姑娘笑弯的眼角,“我把碎片子磨成粉,掺在红漆里刷车,想着她能跟着我走。”
女孩突然趴在车斗上哭,帆布包滑落在地,露出里面一叠泛黄的信笺:“这是兰姐写给你的,没寄出去的……”德子颤抖着展开信纸,兰英的字细得像针,在“三轮车”三个字上晕开了泪渍:“今日见个拉车师傅,草帽檐遮着半张脸,像极了我梦里的人。”
工地的广播突然响起,催促工人收工。德子把信笺塞进玻璃瓶胆,塑料菊花的梗刮过纸页:“她总说瓶胆能装住月光,”他指着瓶胆里的碎照片,“你看这道光,像不像她当年涂的胭脂?”女孩摸着瓶胆裂纹,突然笑了:“兰姐说,破瓶胆比新的能盛更多甜。”
“那年冬天我漆车时,”德子用袖子擦去女孩脸上的泪,“隔壁王大妈偷偷塞给我包胭脂红颜料,说‘给兰英姑娘的车染个喜庆’。”他掀起车座,底下藏着个布包,里面是件织锦小袄,领口的牡丹被虫蛀了个洞,“孙桂贞撕照片那晚,我把袄子埋在槐树底下,今年拆迁才挖出来。”
女孩把织锦小袄铺在车斗里,褪色的牡丹正好盖住瓶胆:“兰姐被卖进班子前,是绸缎庄的二小姐,”她指着袄子下摆的暗纹,“这水波纹是她娘绣的,说‘女儿的命要像水,别被窑子的泥困住’。”德子的手指蹭过暗纹,突然摸到个硬东西——袄角缝着枚银扣,刻着“英”字。
“孙桂贞现在怎样了?”德子把银扣攥在手心,扣面冰凉。女孩冷笑一声:“她儿子当上市干部了,天天在电视里讲‘精神文明’,”她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前阵子我路过她家,看见她在阳台晒貂皮大衣,假牙比兰姐的银扣还亮。”
远处的高楼亮起霓虹灯,把红色三轮车染成紫色。德子突然站起来,把玻璃瓶胆往车斗里挪了挪:“兰英说,她死了要埋在能听见车铃声的地方。”他指着胡同拆迁后新修的马路,“现在这路平了,车铃能传八里地,她肯定听得见。”
女孩从包里拿出束真菊花,替换掉塑料的:“这是我在花市买的,跟兰姐当年插在瓶胆里的一个样。”菊花根上沾着湿土,滴在织锦袄上,像落了几滴泪。德子摸着花瓣,突然笑了:“她总说菊花比牡丹耐冻,跟她似的。”
“大爷,”女孩突然抓住他的手,“我想把兰姐的故事写下来,”她指着高楼玻璃幕墙上的影子,“现在没人记得胡同里的事了,连这三轮车都快成古董了。”德子看着玻璃上的自己,红漆三轮车和身后的塔吊叠在一起,像幅歪扭的画。
“写吧,”他把两枚铜钱放进玻璃瓶胆,“就写兰英姑娘,”车铃突然自己响了,叮铃一声,惊飞了落在菊花上的麻雀,“写她十二岁那年,在绸缎庄门口看见个拉车师傅,草帽檐下的眼睛,比杭缎还亮。”
女孩掏出笔记本,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德子往车斗里垫了块蓝布,正是兰英最后穿的那件蓝布衫改的,袖口的梅花补丁磨得发亮。“她走的那天,”德子的声音被风吹散,“我听见炕洞里有老鼠啃纸,就知道她把照片藏好了,等有缘人来揭。”
工地的探照灯扫过来,照亮了车斗里的玻璃瓶胆。德子看见瓶胆里的两枚铜钱、半张照片、几封信笺,还有那束真菊花,在光线下晃啊晃,像兰英当年在班子里跳的舞,裙摆扫过鸦片烟灯,扫过批斗会的木牌,最后落在这红色三轮车的车斗里,落进城市霓虹照不到的角落,轻轻叹气。
“收工了大爷!”工地看门的老头冲他喊。德子点点头,扶起三轮车,车轴发出吱呀声,和当年接兰英时一个调。女孩把笔记本塞进包里,帮他推车上马路:“大爷,我陪您走段吧,就当……陪兰姐再看看这世道。”
红色三轮车在高楼间穿行,车斗里的玻璃瓶胆晃出细碎的光,像谁撒了把星星。德子看着前方的路灯,想起兰英信里写的:“若有来生,要做三轮车的铃铛,叮铃一响,就知道是你来了。”他伸手摸了摸车铃,铃铛没响,却从里面掉出片褪色的红绸——是兰英当年扎头发的头绳,在风里飘啊飘,像朵不会凋谢的胭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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