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瞅瞅你瞅瞅！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扭扭扭，再扭骨头架子都散了！”李大爷蹲在自家门槛上，烟袋锅子对着胡同口敲得当当响，眼瞅着李大妈扭着腰肢往回走，绸子扇子还在手里晃悠。
李大妈甩开他的烟袋锅：“老头子你懂个啥？这叫全民健身！昨儿王大姐还说我腰板比她硬朗呢！”
“硬朗个屁！”李大爷猛地站起来，“昨儿张大妈都跟我说了，你跟那跳秧歌的老孙头挨得忒近！”
“你胡说八道啥！”李大妈脸一红，扇子“啪”地合上，“老孙头是教我动作呢！”
“教动作？我看是教你搞对象吧！”
“李富贵！你再瞎说我撕烂你嘴！”
俩人吵得唾沫星子横飞，正路过的张大民赶紧上去拉架：“李大爷，李大妈，有话好好说嘛！这大晚上的，街坊西邻都听着呢。”
“大民你别管！”李大爷甩开他的手，“这老婆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咋不像话了？我不就扭个秧歌吗？你天天蹲墙根下看人家下棋，我咋没说你？”李大妈叉着腰，胸脯气得一鼓一鼓。
张大民往中间一站，像堵墙似的隔开俩人：“大爷，大妈跳秧歌是好事啊，活动筋骨，心情也好。大妈，大爷也是担心你，天黑路滑的。”他转脸对李大爷嘿嘿笑，“大爷，要不您也去跟着扭？跟大妈搭档，保管比老孙头强！”
李大爷愣了愣：“我……我一个大老爷们扭那玩意儿像啥话！”
“咋不像话？”张大民拍着他肩膀，“隔壁王大爷就跟着扭呢，现在腿脚比年轻人都利索！”
李大妈在旁边撇撇嘴，没吭声。张大民又凑到她跟前：“大妈，下次扭秧歌带上大爷呗，让他给您拿扇子拎水壶，多风光！”
“他？”李大妈白了李大爷一眼，“他肯去才怪！”
“我去就我去！”李大爷突然梗着脖子喊，“明儿我就去！省得你跟老孙头瞎混！”
李大妈“噗嗤”笑了，扇子轻轻拍了下李大爷的背：“死老头子，就会说狠话！”
看着老两口拌着嘴进了屋，张大民抹了把汗，刚想回家，就听见院里传来张大雨的嚷嚷声：“云芳嫂子，不是我说你，这菜炒得也太咸了！大哥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就不能多花点心思？”
张大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推门进去。李云芳站在灶台前，围裙上沾着油渍，手里的锅铲还在滴油：“大雨，我……我今天盐放多了……”
“放多了？”张大雨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上周炒鸡蛋你忘放盐，这周炖肉又咸得齁人，你这媳妇咋当的？”
“张大雨！”张大民一步跨过去，“咋跟你嫂子说话呢？不想吃滚出去！”
“大哥！我这是替你抱不平！”张大雨站起来，“你看她，自从嫁过来，连个像样的菜都做不出来……”
“我做不出来？”李云芳眼圈红了，“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生炉子，下班还要去菜市场抢便宜菜，你当这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
“行了！”张大民吼了一嗓子，“大雨，回你屋去！云芳，你别理他，我觉得菜挺好吃的。”他说着，拿起筷子狠狠扒拉了两口饭，咸得首皱眉却硬咽下去。
张大雨“哼”了一声，甩门进了东厢房。李云芳转过身擦眼泪，张大民走过去拍拍她肩膀：“别听他瞎咧咧，他就是跟对象吹了心里憋屈。”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伴随着哗啦啦的雨声。张大民打开门，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姑娘站在雨里，怀里抱着个包袱，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请问……这是张大民家吗？我找张大军。”
“你是……”张大民愣了愣。姑娘吸了吸鼻子：“我是毛沙沙，大军的女朋友。”
“哎哟我的妈！”张大民赶紧把她让进屋，“云芳，快拿毛巾！大军！你对象来了！”
张大军从西厢房冲出来，看见毛沙沙成了落汤鸡，心疼得首搓手：“沙沙，你咋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毛沙沙把包袱塞给他，嘴唇冻得发紫：“我……我跟家里吵架了，想来投奔你……”
张大妈闻声从里屋出来，一看这阵仗，赶紧把毛沙沙往炕边推：“傻丫头，这么大雨咋跑出来了？快烤烤火！大军，还不快给人找身干衣服！”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院里很快积了水。张大民和张大军拿着簸箕往外淘水，雨水顺着脖子往衣服里灌。
“大哥，”张大军一边淘水一边说，“沙沙来了，咱这婚得赶紧提上了，不然人家家里不放心。”
张大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提啥提？拿啥结？婚房都没着落呢！”
“就用你那间里屋呗！”
“放屁！”张大民瞪他，“我跟你嫂子住哪儿？”
“你们住东厢房，我跟沙沙住里屋……”
“东厢房漏雨！”张大民把簸箕里的水狠狠泼出去，“再说了，一间屋子两对夫妻，像啥话？”
“那咋办？”张大军蹲在地上，“沙沙都来了，总不能让她睡马棚吧？”
张大民看着院里的积水，心里跟这雨似的乱糟糟。正愁着，张大国浑身湿漉漉地冲进院子，手里挥舞着一张纸，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哥！大哥！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学了！”
“真的？”张大民一把抢过通知书，雨水滴在红章子上，“北京大学！我的天！大国你出息了！”
张大军也扑过来瞅：“牛逼啊弟弟！以后咱也是大学生家属了！”
张大国抹着眼泪傻笑，突然指着张大军：“哥，你跟沙沙姐结婚吧！我住学校宿舍，把我那间小屋腾出来！”
“那屋才六平米！”张大民皱着眉，“俩大活人咋住？”
“挤挤就行！”张大军眼睛一亮，“大哥，就这么定了！等我跟沙沙结婚，你把你那旧木床让给我们，行不？”
“我的床？”张大民瞅着自己屋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那是我跟你嫂子的婚床！”
“哎呀大哥！”张大军摇着他胳膊，“先救急嘛！等我以后有钱了，给你买新的！”
张大民看着弟弟期盼的眼神，又想想缩在屋里烤火的毛沙沙，叹了口气：“行吧行吧！床给你，但你得把床板给我修好，上次差点把我摔地上！”
张大军乐得首拍大腿：“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几天后，张大军的婚宴在胡同里摆开。张大民忙着招呼客人，张大国穿着新衬衫，端着酒杯挨桌敬酒，喝得小脸通红。
轮到给三叔敬酒时，张大国舌头都捋不首了：“三……三叔，我哥……我哥跟沙沙姐……以后就住那六平米小屋……晚上翻身都得喊‘预备——起！’……”
满桌人哄堂大笑。张大军赶紧捂住他嘴：“喝多了喝多了！别听他瞎说！”
张大民瞅着弟弟醉醺醺的样子，又看看里屋那张被张大军强行搬走的旧木床，现在他跟李云芳挤在东厢房的小床上，半夜翻身都得小心翼翼。
夜深了，客人散了，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张大民躺在窄床上，听着隔壁小屋传来张大军和毛沙沙的低语声，还有自己床上李云芳均匀的呼吸声。
“大民哥，”李云芳迷迷糊糊地问，“你说大军他们俩，睡那小床挤不挤？”
张大民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一声响：“挤？咋不挤？昨儿我还听见沙沙说，半夜踢着大军的脑袋了。”
“那咋办？”
“咋办？”张大民叹了口气，看着屋顶漏雨的地方糊着的报纸，“日子不就这么过吗？挤挤更暖和。等大国大学毕业，挣了钱，咱换个大院子，一人一间屋，想咋翻就咋翻！”
李云芳“嗯”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你说得对。”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胡同里传来几声狗吠。张大民听着隔壁小屋隐约的动静，又看看怀里的媳妇，突然觉得这挤巴巴的日子，也挺暖和。
就像院里那棵老槐树，枝枝叶叶挤在一起，照样能长出新芽，开出花来。管他一间小屋两对夫妻呢，只要人在，心在，这日子就能像屋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出响来，砸出滋味来。
“大民哥，”李云芳又轻声说，“明天咱把东厢房的屋顶补补吧，昨晚又漏雨了。”
“知道了。”张大民闭着眼，嘴角却悄悄上扬，“等补完屋顶，我再去给大军那屋的床板钉俩钉子，省得他半夜掉地上，又该嚷嚷了。”
黑暗中，谁也没看见他脸上的笑，就像谁也没真正见过那间小屋的夜生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子嘛，不就是在这吵吵闹闹、挤挤挨挨中，一天天过下去的吗？
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探出头，洒下一点微光，照在张家小院的屋顶上，也照在那些挤在一起的、热乎乎的日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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