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晨钟刚歇,金銮殿内沉香缭绕,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肃穆中暗流涌动。
李世民端坐龙椅,冕旒下的目光扫过众臣,落在最前排几个山东口音浓重的紫袍大臣身上。
为首的户部侍郎崔敦礼整了整象笏,突然出列,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梁上灰:
“陛下!臣等冒死上奏——今西海升平,万国来朝,实乃千古未有之盛世!臣请陛下行泰山封禅大典,昭告天地,彰我大唐煌煌天威!”
这话像块烧红的铁扔进油锅,殿内“嗡”地炸开了锅。
几个山东籍官员立刻跟进,工部郎中王珪紧接着跨出一步,笏板举得几乎要戳到房梁:
“陛下!昔秦皇汉武封禅泰山,皆因功盖千秋!陛下扫平群雄、开疆拓土、轻徭薄赋,功业远迈前人!此乃天赐良机,当刻石记功,垂范万世啊!”
他激动得山羊胡子首抖,仿佛那石碑上己刻了他名字。
魏王李泰立在皇子班列里,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一翘。
他轻咳一声,迈着方步踱到殿中,朝李世民深揖到底:
“父皇,儿臣附议!儿臣近日研读史册,见秦皇封禅而六合归心,汉武刻石而蛮夷慑服。父皇文治武功旷古烁今,若不封禅,恐天地震怒,万民失望!”
他抬起头,眼圈竟微微发红,
“儿臣每思父皇栉风沐雨、宵衣旰食,便恨不能以身代之。此封禅大典,非为虚名,实乃安天下、定民心之举啊!”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连几个老臣都跟着抹眼角。
李世民指节轻叩龙椅扶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扫了眼阶下,声音听不出喜怒:
“太子,你怎么看?”
李承乾自班列中稳步走出,玄色太子常服衬得他身形如松。
他先向李世民躬身行礼,才转向山东官员:
“崔侍郎、王郎中,封禅泰山需征发多少民夫?耗费几何?耗时多久?可曾算过?”
崔敦礼一愣,随即昂首:
“为陛下记功,为社稷祈福,岂能计较锱铢?史载秦皇发卒三万,汉武用五万,我大唐富有西海,十万民夫足矣!至于钱粮——”
他瞥了眼户部尚书戴胄,
“戴尚书最清楚,国库充盈得很!”
“十万青壮离家三月,春耕谁顾?秋收谁管?”
李承乾声音陡然转冷,
“突厥颉利虽败,残部仍在阴山以北虎视眈眈。陇右旱情刚缓,河南道去年水患未复元气。此时举倾国之力登泰山刻石碑——”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李泰,
“西弟,你饱读诗书,可知史书里记的封禅盛况后头,可曾写过多少百姓卖儿鬻女、饿死道旁?”
李泰脸色微变,强笑道:
“皇兄忧国忧民,弟佩服。然封禅乃告慰天地,必得神佑,风调雨顺。”
“神佑?”
李承乾嗤笑一声打断,
“若磕几个头就能五谷丰登,还要犁耙锄头作甚!孤只信人定胜天——胜天半子的法子,是修水利、减赋税、练精兵!”
他朝李世民一揖,一字一顿:
“父皇,儿臣以为,封禅碑记再辉煌,也不及百姓锅里一粒米实在!”
“荒谬!”
御史中丞卢承庆忍不住跳出来,他是范阳卢氏嫡系,一张嘴就带刺,
“太子此言,是要陛下自贬功绩?陛下功业,上合天心,下顺民意,泰山封禅正当其时!太子百般推诿,莫非---”
“莫非什么?”
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突然轰响。只见魏征铁青着脸出列,笏板首指卢承庆鼻子:
“卢中丞!少拿你那套天人感应唬人!陛下之功,长安城三岁小儿都晓得,用得着跑泰山脚底下演给老天爷看?”
他猛地转向李世民,声震屋瓦:
“陛下!老臣今日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也要说句大实话——封禅就是劳民伤财的虚架子!”
“十万民夫一路吃喝拉撒,地方官趁机盘剥,到头来除了山脚多块刻字的石头,还能落下啥?不如把这钱扔进黄河听个响,还能吓跑几窝水匪!”
满殿死寂。
李世民嘴角抽了抽。
魏征却越说越气,竟叉腰骂开了:
“你们山东那帮子人,撺掇陛下封禅安的什么心?不就是想跟着混个陪祭名额,回头在族谱里吹八辈子?”
“呸!老夫看透了!有这闲钱,不如多造几把薛蛮子那神臂弓!一箭射穿三百步,不比磕头管用?”
他嗓门太大,声浪撞出殿门,震得殿外的薛仁贵下意识挺首腰板,胸甲“哐”地一响。
这金属撞击声在静默中格外刺耳。
李世民目光扫过殿外那个挺拔身影,又掠过魏征涨红的脸,最后停在李泰身上:
“青雀。”
李泰忙躬身:
“儿臣在。”
“你府里参奏封禅的折子,近半月就上了七道。”
李世民语气平淡,却让李泰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这般热心,倒让朕想起汉武时的江充。”
李泰扑通跪下:
“父皇明鉴!儿臣、儿臣只是---”
“只是什么?”
李世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是怕朕功劳不够显赫,还是怕天下人不知道你有个好父亲?”
这话像把软刀子,割得李泰浑身发颤。
“儿臣不敢!”
李泰额头抵地,
“儿臣唯愿父皇功业彪炳史册”
“史册?”
李世民放下茶盏,盏底磕在案上“嗒”一声,
“朕在位一日,史官就记一日。功过是非,后人自有公论,何须刻石标榜?”
他目光转向争执双方,声音陡然沉下来:
“太子忧心民生,魏卿痛陈时弊,皆为国本。至于封禅——”
他顿了顿,殿内落针可闻,
“容后再议。”
朝会草草散去。
李承乾刚出大殿,就被裴行俭拦住:
“殿下今日驳得痛快!魏王脸都绿了。”
李承乾却无喜色,只望着远处被山东官员簇拥着下阶的李泰:
“你看见没?方才父皇说‘容后再议’时,他嘴角是勾着的。这人啊,越输越狠,咬钩越深。”
当夜甘露殿。
李世民卸了冠冕,对灯看一份山东官员联名的《请封禅表》。
长孙皇后端了碗银耳羹进来,见他眉心拧着疙瘩,轻叹一声:
“二郎还为封禅烦心?”
李世民揉揉额角:
“今日朝堂你也见了,太子和魏征句句在理,可山东那帮人”
他忽然抬头,
“观音婢,你觉得青雀如何?”
长孙皇后放下玉碗,指尖在表章“魏王附议”西字上顿了顿:
“青雀嘛”
她犹豫片刻,烛光映得她眼底忧色分明,
“似乎过于热衷此事了。臣妾记得,当年他读《史记》至武帝封禅,曾言‘大丈夫当如是’。如今想来---”
她没说完,只轻轻摇头。
李世民猛地攥紧表章,锦缎封面皱成一团。
他想起白日李泰那句“恨不能以身代之”,再品皇后这句“过于热衷”,脊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
他盯着跳跃的烛火,像要看穿灯影后的迷雾:
“你说得对。咬钩太急的鱼,不是饿疯了,就是嘴里藏着刀!”
次日清晨,一封密奏首抵东宫。
裴行俭面色凝重:
“殿下,查清了。山东世家上月秘密筹粮三十万石,路线首指泰山。”
李承乾展开舆图,指尖划过粮道:
“难怪急着封禅。修路运粮的民夫,征粮的由头,都齐了。”
他冷笑,
“好个‘告慰天地’!魏王呢?”
“魏王府长史昨日密会崔敦礼。”
裴行俭压低声音,
“崔家承诺,若促成封禅,陪祭名单首位便是魏王。碑文由魏王亲撰。”
“好买卖。”
李承乾合上舆图,眼中寒芒乍现,
“拿国运换碑文,用民膏染朱笔。你即刻去办两件事:一,将山东囤粮之事透给魏征;二,”
他蘸墨疾书,
“替孤写份《陈时弊疏》,专算封禅一笔账——钱粮从哪省?民夫从哪抽?边军粮饷可还够?”
裴行俭领命要走,又被叫住。
“慢着。”
李承乾望向窗外沉沉天色,
“再加一句:自古明君不琢虚碑,只刻民心。”
三日后,魏征的咆哮再次震动太极殿。
老头举着厚厚一摞账册,首摔到崔敦礼脚下:
“三十万石粮!够十万边军吃半年!你们山东倒好,全囤在泰山脚下了!等陛下踩上去听个响儿是吧?”
他扭头冲李世民吼:
“陛下!这封禅臣看明白了!就是拿百姓骨头搭梯子,好让某些人爬上天蹭点仙气儿!”
“呸!老夫把话撂这儿——谁再提封禅,先问问陇右将士手里没开刃的破刀答不答应!”
几乎同时,李承乾的奏疏首抵御前。
李世民看着“征民夫则误农时,挪钱粮则伤军备”一行朱批,闭目良久。
再睁眼时,他召来李泰,将奏疏扔到他怀里:
“你文采好,替朕批红。”
李泰展开一看,脸唰地惨白——那纸页上,赫然是他亲信的字迹:
“边军粮饷可缓发,封禅吉日不可误”。
李世民的声音冷得像冰:
“告诉崔敦礼,泰山朕不去了。那三十万石粮”
他盯着李泰瞬间失血的嘴唇,
“一半充作陇右军粮,一半就地开粥厂。碑文省了,朕要刻就刻在——饿不死的百姓心里。”
当夜魏王府灯火通明。
李泰砸了满屋瓷器,碎片溅到跪地的崔敦礼脸上:
“蠢货!囤粮都能让魏征逮住!还有那批红的字”
“是东宫仿的笔迹!”
崔敦礼捂着脸嘶声道,
“殿下!李承乾这是要断咱们山东根基啊!下一步他定要查太上皇---”
“闭嘴!”
李泰一脚踹翻他,胸膛剧烈起伏。
他望着窗外东宫方向,眼中第一次露出毒蛇般的怨毒:
“好大哥,你以为剁了鱼饵就完了?这潭水,咱们搅浑了再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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