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触感并未持续太久。预想中摔落污水的剧痛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般的悬浮感,仿佛跌入一团粘稠的、散发着奇异甜香的暖雾里。西周是旋转的光斑和色彩,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耳边充斥着混乱的嗡鸣和……隐约飘荡的、破碎不成调的歌声。
那歌声清越柔婉,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软腔调,哼唱的旋律苏皖竟觉得有几分耳熟,像……像小时候某个夏夜,半梦半醒间,有人轻轻拍着她哄睡时哼过的调子。
“囡囡乖……栀子花,六片瓣,妈妈抱我六个月。”
嗡鸣声渐弱,悬浮感消失,双脚猛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苏皖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大口喘着气。眼前的光斑和色彩迅速凝聚、沉淀,勾勒出一个真实而陌生的世界。
依旧是南洋公馆那标志性的挑高门厅,穹顶悬着璀璨却冰冷的水晶吊灯。但这里,没有了破败和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气息——浓烈的、带着异域风情的昂贵熏香,新鲜插瓶的白色栀子花散发出的清冽芬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被花香和熏香极力掩盖的、类似铁锈混着陈旧木头的沉闷气味。
门厅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人影。穿着浆洗得笔挺、黑白两色制服的女佣垂手肃立,目不斜视,如同没有生命的蜡像。几个穿着丝绸长衫或西式洋装、神态倨傲的男女低声交谈着走过,眼神扫过苏皖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冷漠,仿佛在看一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旧家具。
苏皖低头,发现自己身上那套沾染污秽的破烂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蓝布小褂和同样陈旧的黑色布裤,脚上一双露了脚趾的布鞋——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子。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和胸口——风水鞭和银簪都不见了!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皖丫头!傻站着作甚?梅太太等着呢!”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不耐烦。
苏皖猛地抬头。一个穿着深蓝色佣人服、挽着发髻、颧骨高耸的中年妇人正皱着眉看她。这妇人……苏皖脑中嗡的一声,记忆碎片翻涌——是管厨房杂役的王妈!凶得很,小时候没少被她呵斥!
梅太太?梅姨?!
苏皖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她真的……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梅姨还在南洋公馆的时候?而且……梅太太?她是司徒鸿的……姨太太?
王妈见苏皖还愣着,几步走过来,粗糙的手指狠狠拧了一下她的胳膊:“聋了?还不快跟我走!误了梅太太的事,仔洗你的皮!” 疼痛让苏皖一个激灵,也让她确认了这不是梦。
她不敢反抗,也不敢多问,像只受惊的小鹌鹑,低着头,小步跟着王妈穿过空旷华丽却死气沉沉的门厅,走向公馆深处。
走廊曲折,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油画,画中人物穿着前朝的服饰,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空气里的熏香更浓了,那股被掩盖的沉闷气味也似乎更加顽固地萦绕在鼻端,像某种腐朽的东西在暗处呼吸。
终于,王妈在一扇雕刻着繁复藤蔓花纹的橡木门前停下。她脸上的刻薄收敛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轻轻叩了叩门:“梅太太,皖丫头带到了。”
“进来吧。” 一个温软柔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如同春水淌过心田。
王妈推开门,示意苏皖进去,自己则垂手退到一边。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柔和光线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绿意盎然。房间布置得极其雅致,西洋的沙发茶几与中式的博古架、青瓷花瓶和谐共存。空气里飘散着清雅的栀子花香,比外面浓烈的熏香好闻太多。
而房间中央,靠近落地窗的钢琴旁,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软缎旗袍,勾勒出窈窕的身段。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斜插着一支样式简单却莹润的珍珠簪子。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她微微侧着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半边侧脸。皮肤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瓷器,眉目如画,气质温婉沉静,像一幅仕女图活了。
这就是……年轻时的梅姨?司徒鸿的八姨太?
苏皖怔怔地看着,一股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亲近感瞬间涌上心头。原来梅姨……是这样美的。记忆中那个在佣人房哼唱、偷偷塞给她米糕、后背布满鞭痕的模糊身影,与眼前这个温婉娴静、身处华丽牢笼的女子,缓缓重叠。
梅姨闻声转过头,看到门口的苏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漾起真切的笑意,瞬间驱散了房间最后一丝清冷。她放下手中翻看的乐谱,站起身,朝苏皖走来,旗袍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像一朵盛开的玉兰。
“皖皖,来啦?” 她自然地叫着苏皖的小名,声音里带着亲昵,蹲下身,平视着苏皖的眼睛,仿佛没看到她身上的破旧。她伸出手,指尖温凉,轻轻拂去苏皖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痕。“饿不饿?王妈有没有欺负你?” 她低声问,眼中带着关切。
那熟悉的“皖皖”二字,那温柔的眼神和指尖的温度,瞬间击溃了苏皖强行筑起的心防。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梅姨……真的是她记忆深处那个温暖的港湾。
“梅太太……” 苏皖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傻孩子,叫我梅姨就好。” 梅姨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牵起她脏兮兮的小手,引着她走向靠窗的软榻。“以后你就在我这里,帮我理理花,陪我弹弹琴,好不好?你爹(苏振山)在账房做事,离得也近。”
梅姨的手柔软而温暖,苏皖冰凉的小手被包裹住,一股暖流顺着指尖蔓延。她顺从地被梅姨拉着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房间角落一架巨大的黑色钢琴吸引。琴盖打开着,象牙白的琴键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梅姨会弹琴?” 苏皖小声问,带着一丝好奇和怯生生的向往。
“会一点。” 梅姨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怅惘,像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小石子。“以前……学过一点。” 她走到钢琴前坐下,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琴键,一串清越如珠玉滚落的音符流淌出来,正是苏皖在“坠落”时听到的那个破碎调子的完整版!
“栀子花,六片瓣,妈妈抱我六个月。” 梅姨轻轻哼唱着,歌声比记忆中的更加柔美动听,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婉。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跳跃,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美得不真实。
苏皖呆呆地看着,听着。这一刻的宁静美好,几乎让她忘记了公馆无处不在的阴冷和诡异,忘记了地下管道里的恶臭与死婴,忘记了腰间的风水鞭和怀里的银簪。
然而,美好的表象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那股被花香熏香掩盖的、如同铁锈混着陈旧木头的沉闷气味,在梅姨的房间里似乎淡了些,却并未消失。它像一条无形的蛇,潜伏在华丽的地毯下,精美的家具后,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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