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冰层在子夜时分发出细微的脆响，像有人用银针在冰面下轻轻叩击。沈清如披着狐裘立在茶寮的露台上，腕间墨白新编的红绳硌着皮肤，绳结里缠着竹笛碎玉，此刻正隐隐发烫。她呵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凝成细小的冰晶，落在睫毛上，恍惚间竟将冰面下蜿蜒的幽蓝光纹看成了流动的星河。那些光纹如同活物般游走，偶尔触及冰面裂痕，便会迸溅出几点幽蓝火星，就像她此刻不安的心跳。
"又在看湖？"李长卿的脚步声裹着茶香靠近，他外袍下摆沾着炭灰，显然是刚从灶间添完火。青瓷茶盏塞进她袖中时，杯壁的温热透过狐裘渗进来，连带着他指尖的温度。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指腹擦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垂，"墨白在后院炼符，说今夜月相...有些蹊跷。"
话音未落，西湖中央的冰层轰然炸裂，冰棱如利刃般冲天而起。万千镜面碎片裹挟着寒气升腾，每片都映着同一个画面：戴着青铜面具的人正在雪山之巅起舞，宽大的黑袍扫过由莲花护符熔铸的锁链。沈清如的玉珏突然剧烈震动，撞在栏杆上发出清越的鸣响，腕间红绳上的竹笛碎玉渗出金血，顺着绳结滴落在狐裘上，晕开小小的红梅。
她踉跄着扶住栏杆，记忆如潮水涌来。千年前巫女族长封印镜渊时，曾以自己的祈愿为引，而那些散落在民间的护符，本是守护的象征，如今却成了打开封印的钥匙。她摸到发间银簪，簪头的玉珏碎片与胸前的玉珏共鸣，烫得她指尖发颤。恍惚间，她听见雷峰塔密室里那具西域女尸颈间银铃的余音，此刻那枚银铃正静静躺在她的妆奁里，铃舌己碎成三截，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清如！"墨白的叫嚷从后院传来，带着破音的惊慌。沈清如转身时，看见少年跌坐在符纸堆里，腕间的巫女图腾泛着诡异的紫光。他手中的朱砂笔在黄符上划出扭曲的纹路，符纸燃起的幽蓝火焰却在触及空气的瞬间化作冰蝶，翅膀上凝结的霜花竟组成了百姓护符的模样。"有人在抽走百姓的祈愿！"墨白的声音带着哭腔，发梢还沾着未干的符水，"东街王婆婆的护符...己经变成了空壳。"
李长卿的青玉笛横在唇边，笛身莲纹渗出金血。然而笛声刚起，便被湖面传来的镜面杂音撕碎，那些碎片如同有生命般旋转，在空中拼出锁链的形状。沈清如望着冰面下缓缓升起的巨大锁链，链节上密密麻麻刻着百姓的名字——卖炊饼的张大叔、绣坊的周娘子、还有总给墨白塞糖糕的豆腐西施。每道刻痕都泛着微光，却又在逐渐黯淡，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呼吸。
她突然想起阿依夏留下的锦盒，转身冲进房间。檀木妆奁被翻得凌乱，胭脂水粉洒落一地，终于在盒底夹层摸到半块染血的银铃——那是阿依夏离开前偷偷塞给她的，铃身还刻着西域文字的"平安"。"原来...你早就知道。"沈清如将银铃贴在胸口，冰凉的金属传来微弱的脉动，仿佛故人的心跳。
恍惚间，驼铃声混着风沙在耳边响起。阿依夏的声音从银铃深处传来，带着大漠的苍凉："当护符流泪时，记得去雪山找最后一支莲花灯..."话音未落，银铃突然炸裂，碎片化作流光没入玉珏。沈清如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茶寮、西湖、甚至李长卿焦急的面容都被镜面吞噬。
湖面的锁链己经完全浮出，链头系着的青铜面具人缓缓转头。沈清如在镜面倒影中看见自己的脸——额间多了道血色咒纹，而李长卿正被锁链穿透胸膛，墨白的竹笛碎成齑粉。"住手！"她跃下露台，银簪在掌心割出血痕，血珠滴在玉珏上，竟开出小小的莲花，"镜渊不是要人心吗？我给你！"
玉珏迸发出刺目金光，沈清如的意识却沉入黑暗。她坠入一个由镜面组成的深渊，无数个自己在镜中穿梭：汉朝时被火刑架包围的卓文君，裙摆被火焰卷起的瞬间，她看见司马相如在人群中绝望的眼神；唐朝地牢里咳血的公孙玉奴，铁链穿透肩胛时，李承鄞用身体替她挡住了毒箭；还有此刻在雪地里挣扎的沈清如，每道镜面都在放大她的恐惧。
但当她伸出手，握住的却是李长卿沾满茶渍的手——那双手曾为她研磨朱砂，曾在寒夜为她暖脚；是墨白塞来的桂花糕，带着少年特有的莽撞体温；是阿依夏银铃上的温度，在西域的风沙里，那个粟特女子将最后半块馕塞进她行囊的模样。
"人心如镜，映照的从来不是恐惧。"沈清如的声音在镜渊深处回响。玉珏化作锁链缠住镜渊核心，而她腕间的红绳突然绽放出万千莲花。锁链上的百姓名字发出微光，与红绳上的竹笛碎玉共鸣，那些被抽走的祈愿如潮水般回流。镜渊的黑暗被一点点烧成灰烬，化作漫天星屑。
当光芒消散，沈清如跌坐在雪地里。李长卿冲过来将她抱在怀中，他的外袍上还沾着符纸燃烧的焦痕，心跳声透过衣襟传来，急促却有力。墨白跪在旁边，竹笛不知何时重新拼好，正在吹奏安魂曲，笛音里混着他未擦干的眼泪。
湖面的锁链己经消失，只留下零星的镜面碎片，每片都映着临安城的灯火。沈清如望向天空，雪幕中，一只由万千祈愿凝成的莲花灯缓缓升起，灯面上画着阿依夏的笑脸，银铃般的笑声混着驼铃，在雪夜里久久回荡。李长卿替她擦去额间的血痕，掌心的温度比任何符咒都温暖。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声惊起一湖白鹭，新的一年，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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