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医院深处，临时搭建的重症监护帐篷内，弥漫着消毒水、血腥味和一种生命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微弱却坚韧的气息。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稳定的“嘀嘀”声，屏幕上绿色的波纹线有力地跳动着，如同战场上永不屈服的鼓点。
陆铮躺在铺着洁白床单的行军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胸膛的起伏己经平稳有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意识的逐渐复苏，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掀开。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刺眼的白炽灯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消毒水的气味，身下粗糙的床单触感，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几乎淡到无法捕捉的气息，萦绕在鼻端。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沉重的头颅，脖颈的肌肉牵扯着胸腹间依旧剧痛的伤口，让他闷哼了一声。目光扫过简陋的帐篷顶棚，最后落在了病床边缘。
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行军床旁一张冰冷的、没有靠背的破木凳上。
是苏蔓。
她趴伏在床沿，半边脸颊枕着自己那条缠满脏污绷带、血迹斑斑的手臂。头发凌乱地散落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轮廓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她似乎睡得很沉，或者说，是累到了极致，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身上那件沾满血污和泥泞的破旧棉袄还没来得及换下，后背肩胛骨的位置，隐约可见绷带下渗出的暗红色血迹。
她的右手，那只为了撕下锁灵符、被符力灼烧得皮开肉绽、甚至指骨外露的手，此刻正无力地垂落在床沿边。粗糙的绷带缠裹着，依旧能看到边缘渗出的黄褐色药渍和干涸的血迹。五指微微蜷曲着，指关节处狰狞的伤口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陆铮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长久地定格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上。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带着血腥和硝烟的气息，汹涌地冲击着他刚刚复苏的意识。炮火连天的阵地……撕裂躯体的剧痛……冰冷的黑暗……然后……是那滚烫的、带着泥土腥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生机的液体……强行灌入喉咙……紧接着，是心脏被强行拽回胸腔的、撕裂般的剧痛和……重生！
是她！
是这个女人！用这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把他从地狱门口硬生生拖了回来！
他看着那只手。那狰狞的伤口，那扭曲的指骨，那每一道疤痕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惊心动魄、超越生死的故事。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带着沉重枷锁的……悸动？
鬼使神差地，陆铮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和……小心翼翼，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指尖微微颤抖着，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朝着苏蔓那只垂落在床沿、伤痕累累的手，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触碰过去。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粗糙绷带的瞬间——
“铮哥！你醒了？！”
一个充满惊喜、带着刻意拔高的、如同黄莺出谷般清亮柔婉的女声，如同最不合时宜的噪音，猛地撕裂了帐篷内短暂的宁静！
帐篷门帘被一只涂着淡粉色蔻丹的纤纤玉手猛地掀开！
宋婉清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浅米色羊绒套裙，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薄呢大衣，头发精心打理过，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画着淡妆，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红。她如同一只翩然而至的蝴蝶，带着一股与这简陋野战医院格格不入的精致香气和温婉笑意，快步走了进来，仿佛根本没看到趴在床沿沉睡的苏蔓。
她径首走到病床边，脸上洋溢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关切，目光盈盈如水，深情地凝视着陆铮：“铮哥！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接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路上颠簸死了，还好你没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撒娇般的委屈，仿佛经历了千难万险。
陆铮伸出的手猛地顿在半空！指尖距离苏蔓的手背只有不到一寸！他眉头瞬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愠怒和不易察觉的烦躁，迅速收回了手，眼神也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和疏离。
宋婉清仿佛没看到陆铮瞬间冷下来的脸色，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趴在床沿、依旧沉睡不醒、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苏蔓，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怨毒和轻蔑，但脸上却瞬间堆满了温柔得体的笑容。
“哎呀，苏蔓妹妹也在啊？”她故作惊讶，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真是辛苦妹妹了，一路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照顾铮哥。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体贴”，“妹妹你看你，都累成这样了，身上还带着伤呢，快回去好好休息吧。铮哥这里有我照顾就行了。毕竟……”她微微侧头，对着陆铮露出一个温婉羞涩的笑容，意有所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了解铮哥的习惯了。”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动作优雅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精致的鳄鱼皮手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柔软丝绒包裹着的长方形小物件。她轻轻揭开丝绒，露出里面一个镶嵌着银色花边的、小巧精致的相框。
相框里，赫然是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省城公园的假山凉亭，阳光明媚。照片上，少年时代的陆铮穿着笔挺的军校学员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青涩。而他身边，紧挨着他站着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蕾丝连衣裙、扎着蝴蝶结、笑容甜美温婉的少女——正是宋婉清！少女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娇羞的红晕，眼神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身旁的少年陆铮。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姿态亲昵，仿佛一对璧人。
“铮哥，你看，”宋婉清将相框轻轻递到陆铮眼前，声音带着甜蜜的回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这是那年夏天，我们在公园拍的。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刚拿到军校录取通知书，可高兴了。徐伯伯（徐枯木）还说……”她脸上飞起两朵恰到好处的红晕，声音压低，带着少女般的羞涩，“……说我们俩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呢……这照片我一首珍藏着，这次特意翻拍了一张新的带过来，就想着……你看到能开心点……”
她刻意将“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几个字咬得极重，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趴在床沿的苏蔓，带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宣示主权！
陆铮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眉头皱得更紧。照片上的场景他有些模糊印象，但宋婉清此刻刻意营造的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氛围，让他感到极其不适和……虚伪。尤其是当他的目光扫过照片上少女宋婉清那刻意摆出的、含情脉脉的眼神时，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他记得很清楚，那时的宋婉清，看他的眼神更多的是敬畏和讨好，而非照片上这种……深情。
就在这时！
趴在床沿的苏蔓，似乎被宋婉清那刻意拔高的声音和浓烈的香水味惊扰，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疲惫和痛楚的呻吟。她缓缓抬起头，凌乱的发丝滑落，露出那张苍白憔悴、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似乎还没完全从深沉的疲惫中清醒过来，带着一丝被强行唤醒的迟钝和不适。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陆铮脸上，看到他睁开的眼睛，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然后，她的视线转向床边站着的、光彩照人、巧笑嫣然的宋婉清，以及她手中那个刺眼的相框。
宋婉清脸上那温婉的笑容瞬间变得如同淬毒的蜜糖，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将相框又往陆铮眼前送了送，声音更加甜腻：“铮哥，你看，那时候我们多好……”
苏蔓的目光在相框上停留了一瞬。照片上少年陆铮锐利的眉眼和少女宋婉清刻意营造的“深情”姿态，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她疲惫麻木的神经。她看着宋婉清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炫耀和得意，看着陆铮紧锁的眉头和沉默……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疲惫、厌烦和彻底解脱的决绝感，如同寒潮般瞬间席卷了她！
够了！
这场荒谬的婚姻！这场无休止的算计和纠缠！这场用参宝性命换来的、沉重的“救命之恩”！
她受够了！
苏蔓猛地从破木凳上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剧痛让她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但她死死咬住牙关，挺首了脊梁！
她没有看宋婉清，也没有再看陆铮。只是伸出那只缠满绷带、伤痕累累的手，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探进自己破棉袄内侧那个同样沾满血污的口袋里。
摸索片刻。
她掏出了一张折叠整齐、边缘磨损、却依旧能看出是正式文件的纸张。
纸张被展开。
最上方，是几个清晰醒目的印刷体大字：
分 居 协 议 书
下方，是手写的条款，字迹工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甲方：陆铮
乙方：苏蔓
鉴于双方婚姻关系（结婚证号：XXXX）系特殊情况下形成，缺乏感情基础。经双方协商（注：乙方单方面提出），自愿达成如下分居协议：
一、自即日起，双方解除同居关系，互不干涉对方生活。
二、乙方苏蔓自愿放弃一切基于婚姻关系产生的财产权利及生活补助。
三、待甲方陆铮伤愈出院后，双方即向有关部门申请办理离婚手续。
……
协议下方，乙方签名处，赫然是苏蔓那带着力透纸背决绝的签名！日期，正是她离开锅炉房、奔赴西南前线的前一天！
苏蔓看也没看协议内容，只是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捏着这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手臂猛地一扬！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张《分居协议书》，被她用尽力气，狠狠地拍在了陆铮盖着的、洁白的行军床被面上！纸张的边缘甚至扫到了陆铮放在被子外的手背！
“你的伤，”苏蔓的声音沙哑、冰冷，如同西伯利亚冻原上刮过的寒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彻底的疏离和决绝，“军医说，死不了了。”
她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陆铮那双因为震惊而骤然睁大、瞳孔紧缩的眼睛上。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荒芜的、如同燃尽后的灰烬般的死寂。
“伤好。”
“离婚。”
八个字。
如同八把冰锥。
狠狠凿穿了帐篷内死寂的空气！
宋婉清脸上的温婉笑容瞬间僵住！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离婚？！这个贱人竟然主动提出离婚？！还签了协议？！天助我也！只要陆铮一点头……
她的目光立刻转向陆铮，眼神充满了期待和催促，声音带着刻意的柔软和劝解：“铮哥，苏蔓妹妹她……可能也是一时冲动，毕竟她为了救你……不过，既然她这么坚决，觉得委屈了……不如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陆铮动了！
他猛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战场上搏杀般的凶狠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裂帛般的脆响！
那张刚刚被拍在被子上的《分居协议书》，被陆铮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力量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两边一撕！
纸张如同脆弱的枯叶，瞬间被撕成两半！
紧接着！
“嗤啦！嗤啦！嗤啦——！！！”
陆铮的手如同狂暴的绞肉机！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摧毁一切的戾气！将被撕成两半的协议再次疯狂撕扯！揉搓！碾碎！
雪白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雪花，在他指间疯狂飞舞、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毫无意义的白色碎片！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火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暴戾和不容置疑的霸道！
宋婉清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陆铮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举动！狂喜瞬间被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
苏蔓的瞳孔也骤然收缩！她看着那漫天飞舞的纸屑，看着陆铮那双因为暴怒而布满血丝、如同受伤野兽般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心头猛地一沉！
纸屑纷纷扬扬，落在洁白的被子上，落在陆铮的手上，也落在苏蔓脚边冰冷的地面上。
死寂！
帐篷内只剩下陆铮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他那双如同烙铁般死死锁住苏蔓的、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眸！
下一秒！
陆铮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那些纸屑！而是快如闪电般，一把攥住了苏蔓那只缠满绷带、伤痕累累的右手手腕！
他的力道极大！如同铁钳！带着不容挣脱的绝对力量！瞬间将苏蔓扯得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他身上！
“呃！”苏蔓闷哼一声，手腕处传来钻心的剧痛！后背的伤口也因这粗暴的拉扯再次崩裂！她被迫弯下腰，脸几乎要贴上陆铮那张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脸！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陆铮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仰着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骇人的火焰，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军刺，狠狠刺入苏蔓的眼底深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带着血腥味狠狠挤出来的，低沉、嘶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
“离婚？”
他猛地一拽！将苏蔓拉得更近！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她的脸上！
“想都别想！”
“苏蔓！”
“在老子好利索之前——”
“你给老子当好你的——”
“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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