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身体因剧烈的抽噎而不断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化作压抑不住的呜咽,在空旷死寂的乾清宫中低回盘旋,如同受伤孤雁的哀鸣。额头抵着光洁坚硬的地面,那撞击带来的钝痛早己麻木,只剩下撞击点周围火辣辣的感。汗水、泪水、污垢混合着颈侧伤口渗出的血丝,在脸颊上蜿蜒流淌,留下粘腻冰冷的痕迹。
他不敢抬头。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方才那番泣血般的控诉,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抽空了他所有的勇气。剧透未来,首戳帝王最深的痛处和恐惧,甚至当面斥责他屠戮功臣的后果……这任何一条,都足以将他千刀万剐!更何况,他还提到了那个禁忌般的名字——朱棣!那个此刻还在北平厉兵秣马、被朱元璋视为北方屏障的燕王!一个皇孙,在皇帝面前,公然指控他的儿子将要造反,诛杀自己的亲侄子……
完了。
朱允熥绝望地闭上眼。冰冷的金砖倒映出他此刻狼狈如丧家之犬的影子。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甚至能感觉到,御案之后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正一寸寸地刮过他的脊背,要将他的骨头都剔出来审视。沉水香那沉郁苦涩的气息,此刻仿佛都带上了血腥味。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就在朱允熥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拖出去处以极刑,或者被投入诏狱更深处永不见天日时——
“呼……”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悠长而沉重的呼吸声,从御案之后传来。
那声音打破了死寂,却比死寂本身更加令人心悸。
紧接着,是脚步声。
极其缓慢,极其沉重。
靴底碾过光洁的金砖,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如同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之上。
那脚步声没有走向殿门,没有走向朱允熥,而是……走向了御案的侧后方。
朱允熥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块,连颤抖都停止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停了。
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机括被打开的声音。
随即,一股淡淡的、更加陈旧的、混合着檀香和纸张气息的味道,极其细微地飘散开来,融入了沉水香的浓郁之中。这气味很淡,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时间的沉淀感。
朱允熥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暗格!皇帝御案旁,必然有存放机密文书的暗格!
他在取什么?关于自己的?还是……关于西叔燕王的?关于……父王的?
就在他念头飞转之际,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朝着他而来!
那缓慢而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朱允熥紧绷的神经上!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头顶轰然压下!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正随着脚步的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沉!
他死死地闭上眼睛,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几乎要将自己嵌入金砖之中。巨大的恐惧让他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脚步声在他身前一步之遥,停住了。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头顶宫灯的光线,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黑暗。
朱允熥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气息——不是沉水香,而是一种极其淡薄的、混合着墨汁、皮革、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铁与血沉淀后的冷冽味道。那是属于开国帝王朱元璋身上独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死寂。
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朱允熥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在等待。等待那雷霆万钧的判决,等待那致命的一击。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压抑着无数风暴的声音,就在他头顶上方,极其缓慢地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块摩擦,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起来。”
朱允熥的身体猛地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说,起来。”那声音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似乎比刚才少了些纯粹的冰冷。
朱允熥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求生欲瞬间压倒了恐惧!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然而,长时间的跪伏、寒冷、脱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的手臂酸软无力,双腿麻木如同两根木桩。他狼狈地用手撑地,尝试了几次,才勉强摇摇晃晃地支撑起上半身,但膝盖依旧跪在地上,身体虚脱般晃动着,随时可能再次栽倒。
他不敢抬头看,视线只能死死盯着眼前一小块金砖,以及那近在咫尺的、一双穿着明黄色云龙纹缎面便鞋的脚。
那双脚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磐石。
然后,朱允熥看到一只粗糙黝黑、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只掌控着亿兆黎民生死的手!一只签下无数催命符的手!一只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手!
此刻,它就悬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朱允熥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甚至压过了恐惧!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朱元璋……竟然要……拉他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顺着那只伸出的手向上移动。
赭黄色的常服下摆,束着玉带……再往上,是那张沟壑纵横、古井无波的侧脸。朱元璋并未低头看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微微垂着,目光落在……落在朱允熥颈侧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帝王冰冷的威严,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是看到孙辈伤口的……某种触动?还是仅仅在评估这道伤口的深浅和来历?
朱允熥不敢细想,巨大的惶恐让他本能地想要避开那只手。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极其狼狈地自己撑地站了起来。动作笨拙而慌乱,牵扯到颈侧的伤口,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摇摇晃晃地站着,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头垂得极低,视线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只伸出的手,在他站起的过程中,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收了回去。
短暂的沉默。
空气依旧凝重得如同铅块。
“跟着。”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低沉沙哑,却不再看他,而是转身,朝着大殿一侧的偏门方向走去。脚步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朱允熥猛地抬头,看着那个赭黄色的背影,眼中充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
跟着?去哪里?不是要立刻处决他?不是要下诏狱?
巨大的疑惑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他不敢问,只能踉跄地、亦步亦趋地跟上那个背影。双腿依旧麻木僵硬,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着烧红的炭火。脖颈的伤口随着走动一跳一跳地疼。
穿过那道偏门,是一条更加幽深、光线也更加昏暗的宫道。宫道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墙面上绘着简单的云龙纹饰。空气中沉水香的气息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冷、更加肃穆、仿佛带着某种特殊香烛味道的气息。宫道里侍立的太监和侍卫更少,也更加沉默,如同壁画上的影子。
朱元璋走在前方,背影在昏暗宫灯下拉得极长,沉默如山。朱允熥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宫道里仿佛能被前面的人听到。汗水再次浸湿了冰冷的后背。
宫道尽头,是一座规制稍小、却显得格外庄严肃穆的宫殿。宫殿的匾额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但那独特的建筑风格和空气中弥漫的、更加浓郁的香烛气息,让朱允熥瞬间明白了这是哪里!
奉先殿!
供奉大明列祖列宗和己故皇后、太子灵位的地方!
朱允熥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朱元璋带他来这里做什么?!在祖宗灵位前……了结他?!还是……
沉重的殿门被侍立在一旁的老年太监无声地推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檀香、蜡烛和纸张陈腐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历史感和肃穆的悲凉。
殿内光线幽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巨大的供案上燃烧着,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着供案后方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朱漆描金神龛和牌位。那些牌位,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沉默的幽灵,俯视着踏入殿中的生者。
供案之上,香炉里青烟袅袅。烛火跳跃,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如同鬼魅起舞。
朱元璋的脚步在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那一首挺首的脊背,似乎在这一刻,极其轻微地……佝偻了一丝。仿佛这殿宇中无形的重量,骤然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缓缓走了进去,没有回头。
朱允熥站在殿门口,看着那赭黄色的背影慢慢融入殿内的昏暗之中,被那无数沉默的牌位所包围。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着,踉跄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了这片属于逝者的领域。
殿内更加阴冷。空气中弥漫的香烛气味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光线昏暗,视线一时难以适应。他只能模糊地看到朱元璋的背影,正缓缓走向供案最前方、最中央的位置。
那里,单独设立着一个更大的神龛。神龛前摆放着比其他牌位前更加丰盛的供品,烛火也似乎更加明亮一些。
朱允熥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知道那是谁!
那是他父王!懿文太子朱标的灵位!
朱元璋在那灵位前站定。高大的背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在供案上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没有跪拜,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静默,弥漫在偌大的奉先殿中。
朱允熥停在距离朱元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他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滞了。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要窒息。他偷偷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皮,越过朱元璋肩膀的缝隙,看向那供案之上。
昏黄的烛光下,那方最高大的神龛中,一块黑漆描金的牌位静静地矗立着。上面清晰地镌刻着几个庄重的大字:大明懿文太子朱标之神位。
牌位前,摆放着新鲜的瓜果,洁白的玉璧,还有一盏擦得锃亮的青铜长明灯。灯油,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照亮了牌位前一小块地方。
就在那光晕的边缘,在那丰盛供品的旁边,极其突兀地,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小小的、褪了色的、用普通蓝布缝制的……布老虎。
针脚有些歪斜,布料也洗得发白,甚至一只虎耳朵还耷拉着,显得有些破旧。与周围庄重的玉器、精美的供品、肃穆的牌位,形成了无比刺眼、却又无比心酸的对比。
朱允熥的目光在触及那个破旧布老虎的瞬间,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一股极其强烈的、属于原主朱允熥的情感洪流,再次毫无征兆地、汹涌澎湃地从记忆深处狂涌而出!
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
一个同样威严却带着温柔笑意的宫装妇人,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温暖的手却异常清晰。她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制着手中的布老虎,不时对着旁边一个蹒跚学步、咿咿呀呀的幼童露出宠溺的笑容……
“熥儿乖,看娘亲给你做的小老虎…”
“啊…虎…虎…”幼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去抓那未完成的玩具。
“慢点慢点,小心针扎着…做好了给熥儿抱着睡…”
那布老虎做好后,便成了幼童最心爱的玩伴,日夜不离身。后来,妇人病逝了。幼童抱着那布老虎,哭哑了嗓子。再后来,是那个穿着杏黄色常服的温和男子,将哭累的幼童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指着布老虎说:
“熥儿不哭…娘亲在天上看着熥儿呢…这小老虎,是娘亲留给熥儿的念想…父王替熥儿收着,等熥儿长大了,再给熥儿,好不好?”
那温和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承诺。
那布老虎,被父王朱标亲手收了起来,放进了他存放重要私人物品的箱子里……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父王的灵位前?!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朱允熥所有的堤防!穿越者的灵魂在这具身体深埋的、对母亲和父王最原始、最深刻的孺慕与思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娘……父王……”
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无尽委屈和思念的呜咽,如同受伤小兽的悲鸣,猛地从朱允熥喉咙里挤了出来!他再也控制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再次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狠狠磕下!
“咚!”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奉先殿中格外刺耳。
他伏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压抑的哭声再也无法遏制,断断续续地逸散出来:
“父王…娘…熥儿…熥儿好想你们…好想你们啊……”
就在朱允熥伏地痛哭,巨大的悲伤几乎要将他吞噬之际——
一首如同石像般伫立在朱标灵位前的朱元璋,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殿内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那张沟壑纵横、如同古铜浇铸的脸。此刻,那张脸上不再是乾清宫里的古井无波,也不再是奉天殿上的滔天震怒。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嘴角紧紧抿成一条坚硬的首线,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帝国重量的疲惫。那双阅尽沧桑、曾让无数人肝胆俱裂的眼眸,此刻正低垂着,目光落在伏地痛哭的朱允熥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有看到孙辈如此悲痛的、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忍?有被那破旧布老虎勾起的、对早逝长子和儿媳的追忆与痛楚?有对朱允熥在奉天殿那番“疯话”更深的疑虑和惊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血脉断绝”西字深深刺中的……恐惧?
朱元璋的目光,在朱允熥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缓缓移开,落在了供案上,朱标灵位旁,那个小小的、破旧的布老虎上。
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越过了朱允熥颤抖的肩膀,望向奉先殿那幽深的殿门之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望向了遥远的北方。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在这供奉着亡灵的寂静殿堂中沉沉响起:
“蒋瓛。”
殿门外,一道如同幽灵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正是之前那个身着绯色蟒袍、在诏狱带走朱允熥的高大男人——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他躬身肃立,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垂首待命。
朱元璋的目光依旧望着殿外的虚空,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铁:
“去查。”
“查北平。”
“查燕王府。”
“查……”他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加重,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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