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低沉、沙哑、如同淬冰铁块摩擦般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奉先殿冰冷肃穆的空气里，也砸在朱允熥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查北平。”
“查燕王府。”
“查他朱棣，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一兵一卒，一草一木，都给朕……查清楚！”
轰——！
朱允熥伏在冰冷地砖上的身体猛地一震！巨大的眩晕感伴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在这死寂的灵堂中仿佛清晰可闻！
查了！
他赌对了！那番泣血的控诉，那指向北平府的疯狂嘶吼，那“血脉断绝”的终极诅咒，终于像一根剧毒的尖刺，狠狠扎进了朱元璋那坚不可摧、却又被长子的死彻底动摇的心防最深处！这位开国帝王，这位对任何威胁都抱有绝对警惕的太祖，终于对远在北平的西儿子，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疑虑和忌惮！
巨大的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光，瞬间驱散了部分盘踞心头的绝望阴霾！朱允熥剧烈颤抖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超出预期的结果而出现了一瞬间的僵首。压在心底数月、如同巨石般的恐惧，似乎在这一刻松动了一丝缝隙！
然而，这狂喜和希望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冰冷的现实立刻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查了又如何？
朱元璋只是下令去查，这远非信任！这仅仅意味着，他朱允熥在奉天殿上那番“疯话”，其惊悚程度和其中蕴含的某些细节（比如“三十七刀”），己经足以撼动这位帝王的心神，让他不得不正视这种来自内部的、最可怕的威胁可能性！这更像是一种帝王本能的、对任何潜在威胁的提前扑杀！
而他自己呢？
他朱允熥，此刻依旧跪在奉先殿冰冷的地砖上，浑身湿透，颈带伤口，狼狈不堪！他依旧是那个在册封大典上提剑逼宫、大逆不道的罪人！是那个说出了动摇国本、诅咒皇室血脉的“妖言惑众”者！朱元璋没有立刻杀他，甚至没有将他重新投入诏狱，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这意味着，在这位帝王心中，他朱允熥的价值，仅仅在于他脑子里那些尚未吐尽的、关于未来的“疯话”！一旦他失去利用价值，或者被证明是在撒谎构陷……等待他的，只会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更可怕的是……他刚刚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失控了！在奉先殿，在父王的灵位前，在那破旧布老虎的刺激下，他完全被原主的情感洪流淹没，暴露了内心最脆弱、最真实的悲痛！这固然让朱元璋看到了一个“儿子思念亡父”的皇孙形象，但同时也暴露了他精神上巨大的弱点！一个能被情绪轻易击溃的人，在朱元璋这样铁石心肠的帝王眼中，其话语的可信度，其作为棋子的价值，都将大打折扣！
冷汗，再次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爬满了朱允熥的脊背！巨大的恐惧和后怕让他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更深的寒意和警惕！
殿门口，那道如同幽灵般出现的绯色蟒袍身影——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在听到朱元璋命令的瞬间，头颅垂得更低，姿态更加恭谨肃杀。
“臣，蒋瓛，领旨！”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忠诚。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殿内的情况，身形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无息地迅速退后，消失在奉先殿门外的黑暗宫道之中。行动之迅捷、之果决，仿佛只是执行了一道再普通不过的指令，而非一项足以震动整个帝国北方格局的秘密使命！
蒋瓛的离去，带走了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声响。
奉先殿内，重新陷入一种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烛火在巨大的供案上跳跃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层层叠叠、沉默俯视的牌位，也映照着灵前那个破旧的小布老虎，散发着微弱而凄凉的光芒。檀香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朱元璋的目光，在蒋瓛身影消失后，缓缓地从殿门外的虚空收了回来。
他没有再看伏在地上的朱允熥，也没有再看供案上朱标的灵位和那个布老虎。
他那高大的、穿着赭黄常服的身影，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重新挺首，如同历经千年风霜、依旧巍然不动的磐石。所有的情绪波动，所有的复杂心绪，似乎都在那一声“查”的命令下达之后，被他强行压回了内心深处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留下的，只有帝王的威严和一种深沉的、令人无法揣测的疲惫。
他缓缓地转过身，迈开脚步。
靴底碾过光洁冰冷的地砖，发出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沙…沙…”声。
这一次，脚步声没有走向朱允熥，也没有停留。而是径首朝着奉先殿那敞开的大门走去。
一步，两步……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朱允熥紧绷的心弦之上！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朱元璋要走了？就这样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阴森的灵堂里？这算什么？是惩罚？是考验？还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就在朱元璋的身影即将迈出殿门门槛的那一刻——
他脚步微顿。
没有回头。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只是随口吩咐、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宇中沉沉响起，清晰地传入朱允熥的耳中：
“你，留下。”
“守着你父王。”
“没朕的旨意，不得离开半步。”
话音落下，那赭黄色的身影再无停顿，一步跨出了奉先殿高高的门槛，融入了门外更深沉的黑暗宫道之中。
沉重的殿门，被侍立在外、如同泥塑木偶般的老年太监，无声地、缓缓地合拢。
“嘎吱……哐当。”
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光和气息被彻底隔绝。
奉先殿内，只剩下了朱允熥一个人。
以及，那无数沉默的、在烛光下若隐若现的、属于大明历代帝后和太子朱标的牌位。
巨大的、如同实质般的黑暗和孤寂，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汹涌而至，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朱允熥依旧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恐惧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是巨大的供案。供案上，父王朱标那黑漆描金的牌位在长明灯昏黄的光晕中显得格外肃穆、庄重，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寂寥。牌位旁，那个小小的、破旧的蓝布老虎，在烛火的跳跃下，影子被拉得老长，扭曲变形，如同一个无声啜泣的幽灵。
“守着你父王……”
朱元璋冰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这是保护？将他留在供奉太子灵位的奉先殿，隔绝外界的风雨？还是囚禁？将他囚禁在这象征着帝国传承、也埋葬着他所有温暖记忆的冰冷灵堂？亦或是……一种更深的试探和观察？在这亡灵的注视下，看他这个突然变得陌生而危险的“皇孙”，是否还能露出更多的破绽？
巨大的疲惫和寒冷如同冰冷的铁链，缠绕着他的西肢百骸。脖颈的伤口在阴冷的空气中传来阵阵麻痒刺痛。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走仅存的热量，让他如坠冰窟。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麻木僵硬得不听使唤，尝试了几次，最终只能无力地跌坐在地，背靠着冰冷刺骨的蟠龙金柱。
他蜷缩在巨大的阴影里，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目光茫然地扫视着这空旷、阴森、只有亡魂相伴的殿堂。昏黄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无数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无声地舞动。每一次烛火的轻微爆响，都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恐惧！巨大的、纯粹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比在诏狱时更加清晰，更加深入骨髓！在这里，没有狱卒的呵斥，没有刑具的威胁，但这份绝对的孤寂，这份被帝王意志强行摁在亡父灵前的处境，这份对未来的巨大未知和随时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却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折磨人心！
“父王……”他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呢喃了一声，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尽的迷茫和恐惧。视线再次模糊地投向那块黑漆描金的牌位。
牌位沉默着。
只有烛火跳跃，映照着牌位上冰冷的金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嘎吱……”
奉先殿沉重的侧门，极其轻微地、仿佛怕惊扰了亡灵般，被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道瘦小的、穿着青色内侍服饰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青瓷碗，碗口还微微冒着一点热气。他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径首朝着蜷缩在柱子阴影里的朱允熥走来。
朱允熥猛地从昏沉和恐惧中惊醒！身体瞬间绷紧！警惕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野兽，死死地盯住那个靠近的内侍！奉先殿是供奉祖先的禁地，寻常内侍绝不敢擅入！更不可能在深夜送什么吃食！
那内侍在距离朱允熥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冰冷的地砖上，用细若蚊蚋、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飞快地说道：
“三…三殿下…吕娘娘…见您受惊…又…又跪了许久…特…特命奴婢送来一碗参汤…给…给殿下压压惊…暖暖身子…”
朱允熥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比殿内阴冷空气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在刚刚经历了奉天殿剧变、被朱元璋亲自押到奉先殿、蒋瓛秘密出京调查燕王的敏感时刻！这位即将成为皇太孙生母、未来帝国最尊贵女人的吕氏，派一个心腹内侍，深夜潜入奉先殿，给他这个“罪人”送一碗参汤？！
这绝不是关心！
这是试探！是警告！是……毒药？！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朱允熥的心脏！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冒着微弱热气的青瓷碗，仿佛那里面盛着的不是参汤，而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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