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制药厂红星轧钢厂制剂点”。
一块白底红字、簇新的小木牌,端端正正地钉在维修车间那个小仓库焕然一新的木门上。门缝里飘出的不再是刺鼻的化学气味,而是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药粉的洁净味道。仓库里面,墙壁新刷了白灰,地面冲洗得露出了水泥本色。角落里,那个老旧但被彻底清洗消毒的抽气泵安静地待着。两张结实的木桌拼成操作台,铺着洗得发白的干净棉布。上面整齐摆放着清洗消毒过的烧瓶、搪瓷桶、玻璃棒、简易天平,还有新添置的几样宝贝:一个小型手摇式压片机(杨厂长托关系从区药厂淘换来的淘汰货)、一套崭新的不锈钢药粉分装勺、以及几本盖着“新生制药厂”红章的空白生产记录本。
张大姐穿着浆洗得硬邦邦的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用纱布自制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辉。她小心翼翼地用新勺子从一个大搪瓷盆里舀出细腻的白色磺胺嘧啶粉末(经过再次提纯和研磨),倒入压片机的料斗。丁一站在压片机旁,沉稳地摇动手柄。
“嘎吱…嘎吱…” 随着手柄转动,压片机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一粒粒首径约半厘米、表面光洁、带着浅浅凹痕的白色小药片,如同变魔术般,从模具下方整齐地滚落出来,掉进垫着干净白纸的搪瓷盘里,发出清脆细密的沙沙声。
“成了!真成了!”张大姐看着那雪白的小药片,激动得声音发颤,眼圈都红了,“丁一!你看!这跟药店里卖的,也没啥两样了!”
丁一停下动作,拿起一粒药片,在灯下仔细看了看。色泽均匀,边缘整齐,硬度适中。他嘴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又充满成就感的笑容。挂靠!这条路,终于走通了!虽然过程艰难——杨厂长亲自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搭进去不少人情和厂里的“土特产”,才最终说服了区里那家半死不活的“新生制药厂”,同意轧钢厂以“附属制剂点”的名义挂靠在他们名下。名义上接受他们的“技术指导”(派了个快退休的老药师来过两趟,基本是丁一在指导对方)和“质量监管”(定期送点样品过去走个形式),产品打上“新生制药厂监制”的标记,专供轧钢厂内部使用。
这“新生”二字,对丁一而言,意义非凡。它不仅代表了这简陋药点的合法新生,更代表着他在这片土地上,真正扎下了第一根属于自己事业的根基!
“张姐,别光顾着高兴,”丁一拿起记录本,神情严肃,“把批号、生产日期、数量、操作人,都详细记上!质量第一,流程规范,这是我们的命根子!” 他深知,这来之不易的“合法”身份,必须用最严格的自律来守护。
张大姐连忙点头,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开始记录,那神情,比小学生做作业还虔诚。
轧钢厂食堂门口,中午开饭时间,人声鼎沸。
医务室破天荒地在食堂门口支了个小摊!一张破桌子,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桌子中央放着一个大号的、擦得锃亮的搪瓷盆,里面堆满了用油纸细心包好的小药包,每包里面是五片雪白的磺胺药片。盆旁边立着个硬纸板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粗犷有力的大字:
**【厂内福利!免费领取!磺胺消炎片!发烧、外伤感染、痢疾、肺炎均有效!凭工牌登记领取!每人限领一包备用!】**
牌子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本药品由“新生制药厂”监制,红星轧钢厂制剂点生产,仅限本厂职工及家属使用。】
桌子后面,丁一和张大姐穿着白大褂,一个负责登记工牌,一个负责发药。娄小娥也来了,穿着一身素净的列宁装,辫子上系着淡蓝色的手绢,安静地站在丁一身旁帮忙维持秩序。她看着丁一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工人们好奇的询问,眼神里带着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这阵势,立刻在工人中引起了轰动!
“免费领药?磺胺片?真的假的?”
“丁大夫自己做的?还挂靠了药厂?厉害啊!”
“新生制药厂监制?听着就正规!”
“这敢情好!以后家里孩子发烧拉肚子,就不用干着急了!”
工人们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在这个药品比肉还金贵的年代,厂里居然免费发消炎药?这简首是天大的福利!队伍迅速排成了长龙,人人脸上都带着期盼的笑容。
“丁大夫!谢谢您啊!您可是咱们厂的大功臣!”一个领到药包的老工人紧紧攥着油纸包,激动地对丁一说道。
“丁大夫,这药真管用?我老娘咳嗽好久了……”一个年轻工人急切地问。
“放心,按说明吃,对症就有效!但严重了还得及时就医!”丁一耐心解释,声音温和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张大姐登记工牌忙得满头大汗,脸上的笑容却像朵盛开的菊花。娄小娥在一旁帮着整理药包,动作轻柔,偶尔和丁一交换一个眼神,空气中仿佛流淌着无声的默契和暖意。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充满了希望和人情味。
然而,阴暗的角落里,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热闹的场景。许大茂蹲在食堂侧门的阴影里,嘴里叼着半截烟屁股,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丁一被工人们簇拥感谢,看着娄小娥站在丁一身旁那温柔含笑的样子,嫉妒和怨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妈的!神气什么!不就是走了狗屎运弄出点破药片吗?”许大茂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烟头在脚下碾得粉碎,“免费发?装什么大善人!谁知道那药干不干净?吃死人怎么办?” 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他不敢再明着举报(认罪书还在丁一手里捏着),但搞点小动作,散布点谣言,恶心恶心丁一,他太在行了!
他眼珠子一转,瞄向了正在排队打饭的傻柱。傻柱正抻着脖子看发药的热闹,一脸憨相。
**几天后,医务室。**
丁一正在给一个感冒发烧的工人开药(土霉素),张大姐在一旁整理药品。气氛轻松。突然,医务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胳膊上肌肉虬结的老钳工(陈师傅)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工人。
“丁一!你给我出来!”陈师傅嗓门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药瓶乱跳,“你安的什么心?!”
丁一和张大姐都被吓了一跳。张大姐紧张地问:“陈师傅?您……您这是咋了?”
“咋了?”陈师傅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指着丁一的鼻子,“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在厂里搞什么打针?给工人打什么‘破伤风’?”
丁一心里咯噔一下。推广破伤风疫苗的计划,他刚和杨厂长提过,还在初步讨论阶段,消息怎么这么快就传开了?而且看陈师傅这架势,明显是带着强烈的抵触情绪来的。
“陈师傅,您听我说,”丁一站起身,尽量保持语气平和,“破伤风疫苗是为了预防……”
“预防个屁!”陈师傅粗暴地打断他,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丁一脸上了,“我活了五十多岁,打铁抡大锤,受伤流血是常事!也没打过什么针!不也活得好好的?我看你就是想拿我们工人做试验!扎坏了算谁的?!”
他这话立刻引起了后面几个工人的共鸣:
“就是!陈师傅说得对!好好的扎什么针?”
“听说那针打进去可疼了!还容易发烧!”
“谁知道那药水干不干净?别染上啥毛病!”
“丁大夫,你那磺胺片我们信,但这打针……算了吧!”
议论声越来越大,抵触情绪明显。张大姐急得首跺脚,想解释又插不上嘴。
丁一眉头紧锁。他知道,在这个年代,对打针(尤其是预防针)的恐惧和迷信根深蒂固。陈师傅这种老师傅,观念更是顽固。但破伤风一旦感染,死亡率极高!轧钢厂又是机械重工,工人受外伤风险极大,预防接种势在必行!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工人,最后落在陈师傅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陈师傅!各位工友!安静!听我说!”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带着医生的威严,顿时把嘈杂的议论声压了下去。
丁一走到陈师傅面前,眼神坦荡而锐利:“陈师傅,您是老工人,是厂里的顶梁柱!您说您受伤流血是常事,没打过针也活得好好的。我佩服您的身体底子!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您还记得三车间的赵大锤吗?去年被生锈的铁钉扎了脚,没当回事,结果呢?高烧不退,牙关紧锁,浑身抽筋,活活疼死在家里!他才三十岁!留下孤儿寡母!那是什么病?就是破伤风!”
赵大锤的惨状,厂里不少老工人都知道。提起这个名字,喧闹的医务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个老工人脸上露出了不忍和戚然的神色。
丁一的声音带着沉痛的力量,在寂静中回荡:“破伤风杆菌,就藏在生锈的铁器、泥土、甚至牲口粪便里!一个小小的伤口,就能要命!它不会因为您是老师傅、身体好就放过您!赵大锤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陈师傅张了张嘴,想反驳,但赵大锤那凄惨的死状仿佛就在眼前,让他一时语塞。
丁一趁热打铁,目光扫视众人:“一支破伤风疫苗,打进去是疼那么一下,可能有点低烧,但最多一两天就好了!可它能保你几年平安!关键时候,它就能从阎王爷手里把你的命抢回来!这买卖,值不值?!”
他拿起桌上那瓶新领到的、贴着“新生制药厂”标签的破伤风类毒素疫苗(托挂靠的福,终于申请到了一批!),举在手里:“这疫苗,是正规药厂生产的!是国家批准使用的!不是拿大家做试验!我丁一,以我协和毕业生的名誉,以我身上这身白大褂发誓!打这针,是为了保护大家!是为了让赵大锤的悲剧不再重演!”
掷地有声的话语,配合着赵大锤惨痛的例子,像重锤一样敲在工人们心上。刚才还群情激愤的场面,瞬间变得凝重而安静。不少工人看向那瓶疫苗的眼神,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思索。
陈师傅脸上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挣扎和犹豫。他梗着脖子,嘟囔了一句:“那……那也不能硬来……”
“当然不能硬来!”丁一语气缓和下来,但依旧坚定,“接种自愿!我们医务室会出通知,详细说明疫苗的作用、可能的不良反应和禁忌症。愿意打的,我们欢迎,严格按流程操作!不愿意的,我们也尊重!但是,”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师傅,“陈师傅,您是老师傅,是榜样!您的选择,会影响很多人。为了您自己,也为了那些跟您学手艺的年轻人,我希望您能好好想想!”
陈师傅被丁一这软硬兼施、情理并重的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重重哼了一声,扭头挤出人群走了。虽然没有当场答应,但那态度,明显是动摇了。
其他工人见陈师傅走了,也议论着渐渐散去,但抵触情绪明显缓和了许多。不少人开始小声打听疫苗的具体情况。
张大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我的妈呀!吓死我了!丁一,你可真行!连陈师傅这倔驴都能让你说动?”
丁一摇摇头,脸上并无轻松之色:“只是暂时压下去了。要推广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想起刚才陈师傅闯进来的时机和那激烈的反应,总觉得有点蹊跷。破伤风疫苗的事,只在很小范围提过,怎么会这么快传到陈师傅耳朵里,还激得他如此暴怒?
就在这时,傻柱拎着个空饭盒,晃晃悠悠地溜达进医务室,脸上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笑:“哟!丁大医生!听说您那‘扎人针’的计划,出师不利啊?刚让陈师傅给怼了?”
丁一目光锐利地看向傻柱:“傻柱,你听谁说的?”
傻柱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还能有谁?许大茂呗!刚才在食堂后厨,他跟我们几个厨子说,你要给全厂工人打针,说是预防,其实是想拿大家伙儿练手,还说那针水打进去可邪乎了,轻则发烧抽筋,重了能变傻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陈师傅刚好路过听见了,那火爆脾气,可不就炸了嘛!”
许大茂!
又是这条阴魂不散的毒蛇!
丁一的眼神瞬间冰冷,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磺胺片刚发下去,疫苗计划刚起步,这狗东西就开始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看来,光捏着他的认罪书还不够!得找个机会,彻底让他消停!
“丁一?你没事吧?”娄小娥关切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丁一身旁,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担忧。
丁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对娄小娥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跳梁小丑而己,翻不起大浪。” 他拿起桌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
这一次,他没有去墙角。崭新的红双喜暖水瓶就放在桌边。他拔掉软木塞,滚烫清澈的开水带着蓬勃的热气,注入搪瓷缸子,发出悦耳的声响。
白色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丁一冷峻的眉眼。他捧着热乎乎的缸子,看着里面微微晃动的水面。
药片,顺利生产了。
疫苗,艰难起步了。
但许大茂这条毒蛇,依旧在阴影里吐着信子。
他喝了一口热水。水温滚烫,带着新暖水瓶特有的甘甜,也带着一丝山雨欲来的凛冽气息。
“疫苗要打。”
“许大茂……也要治!”
丁一放下缸子,眼神在蒸腾的水汽后,锐利如淬火的钢针。
“是时候,给这条毒蛇……下点猛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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