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技术科，因为杨富贵的到来，似乎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活力。
李兰拿着那张修改后的图纸，时而蹙眉深思，时而眼前一亮，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完全沉浸在了技术的海洋中。她偶尔抬起头，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
杨富贵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手中捧着一本有些泛黄的德文专业书籍，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用铅笔在旁边的小本子上记录些什么。阳光将他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清晰，连发梢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李兰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赶紧低下头，耳根微微发烫，用工作的忙碌来掩饰那份异样的情愫。
杨富贵的生活，除了厂里的技术攻关，便是西合院里的日常。
这天傍晚，他刚骑着自行车回到西合院，就看到三大爷阎埠贵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踱着八字步，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富贵回来了？”阎埠贵一见杨富贵，原本眯着的眼睛倏地一亮，脸上立刻堆起了菊花般的笑容，脚步也轻快了几分，主动迎了上来。那热络劲儿，跟以往那不咸不淡的点头之交，判若两人。
杨富贵心中了然，这老小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停好车，礼貌地应了一声：“三大爷，溜达呢？”
“可不是嘛，吃饱了撑的，活动活动筋骨。”阎埠贵搓着手，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神秘兮兮的劲儿，“富贵啊，我可听说了，你在厂里现在是响当当的红人，技术科的骨干，连你们王工都对你赞不绝口。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啊！”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眼神却在杨富贵身上滴溜溜地转，像是在评估一件能换多少钱的珍贵古董。
杨富贵脸上挂着淡笑：“三大爷，您这话可太抬举我了。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事，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罢了。”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是谦虚，也堵住了阎埠贵进一步吹捧的可能。
阎埠贵“嘿嘿”笑了两声，显然没把杨富贵的谦辞当真，只当他是年轻人面皮薄。“富贵你这话就太谦虚了，年轻人有本事，不用藏着掖着。”
他话锋一转，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那个……富贵啊，你看，我家解成，你也知道，在厂里就是个普通工人，干的活累，也没啥技术含量，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的，我看着都心疼。”阎埠贵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副“为人父母操碎了心”的表情。
“你现在是技术科的班长，说话有分量，能不能……能不能跟你领导，比如王工，或者更高层的领导提一提，给解成调个轻省点，或者……或者有点技术含量的好岗位？也让他学门手艺，将来好有出息。”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富贵的脸色，生怕对方一口回绝，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期盼。
杨富贵眉毛微微一挑。果然，这老狐狸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算盘珠子都快崩到脸上了。
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三大爷，您这话说的。厂里的人事调动，那都是有严格规定的，组织程序在那儿摆着呢，不是我一个小小班长能说了算的。再说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那么多好岗位空着？”
“而且，解成哥现在的工作也挺好的嘛，踏实肯干，任劳任怨，领导们也都看在眼里。真要调动，也得看机会，看他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您说是不是？”杨富贵这番话，既点明了规矩，也给了阎埠贵一点面子，暗示阎解成有“机会”，但眼下不行，而且主动权在厂里。
阎埠贵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显然对这个滴水不漏的回答不太满意。“嗨，什么规定不规定的，不都是人定的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摆了摆手，一副“我都懂的”表情，仿佛看透了世情。
“富贵啊，你现在得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帮衬一下家里人，帮衬一下院里的邻居，也是应该的嘛。以后解成有出息了，还能忘了你的好？咱们可是一个院住着的，远亲不如近邻啊。”这话里，己经带上了一丝道德绑架的意味。
杨富贵心中暗笑，这阎老西，算盘打得是真精，空口白牙就想占便宜。
“三大爷，话不能这么说。”杨富贵语气依旧温和，“厂里讲究的是技术过硬，按劳分配，能者上，庸者下。解成哥要是想换岗位，也得他自己有那个能力，或者苦练技术，再或者厂里正好有空缺，他又能符合条件才行。”
“我这儿要是强行插手，不按规矩来，万一被人抓住了小辫子，那不是坏了厂里的风气？不仅帮不了他，反而会害了他，甚至连我都得跟着吃瓜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他把皮球又踢了回去，还顺带暗示了一下风险。
阎埠贵眼珠转了转，见工作的事儿一时半会儿说不通，这小子滑不溜手，便又换了个路子，脸上重新挤出笑容：“那……富贵啊，你看你现在当了班长，条件好了，厂里肯定也有些别人弄不到的紧俏福利吧？”他再次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生怕被院里其他人听了去。
“比如，好点的布票，或者稀罕的工业券什么的？我家最近正好缺点东西，孩子多，嚼谷也大，你那儿要是有富余的，匀三大爷点儿？解放大哥和光天光复也大了，眼瞅着就要说媳妇，家里得多准备准备。”
这话说得，就好像杨富贵的东西都是大风刮来的，不要钱似的，还顺带把全家老小都搬出来了。
杨富贵差点气笑了。这阎老西，真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还总惦记着别人碗里的。脸皮厚度堪比城墙拐角。
“三大爷，您可真会开玩笑。”杨富贵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又实在”的表情。“我那一亩三分地，您还不知道？刚当上班长，工资是涨了那么一点点，可家里开销也大啊。我爸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得常备着点药；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嘴就没停过。这点工资，补贴家用，孝敬我爸妈，再给弟弟妹妹们扯几尺布做身新衣裳，哪儿还有什么富余？”
“您说的那些票啊券的，就算厂里偶尔发下来，那也是僧多粥少，有数的，早就计划好用在哪儿了，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这儿，真是半点都匀不出来，您可别为难我了。”他开始哭穷，把自己说得比黄连还苦，比那小白菜还可怜。
阎埠贵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嘴角抽了抽。他本以为杨富贵年轻，脸皮薄，自己倚老卖老，再许点空头人情，怎么也能捞到点好处。没想到这小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跟个泥鳅似的，滑不留手，比他这个老江湖还难缠。
“富贵啊，咱们可是一个院里住着的。”阎埠贵不死心，开始打感情牌，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眼神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院里要是有个什么事儿，比如开全院大会，或者邻里之间有个小摩擦，我这当三大爷的，能不向着你说话？能不帮你周旋？”
“你这次要是能匀我点儿，或者帮解成那个忙，以后院里，我肯定多‘关照’你。咱们互相帮衬，日子才能过得舒坦不是？”这话里的“关照”二字，就很有嚼头了。既可以是帮忙，也可以是……添堵，使绊子。
杨富贵心中冷笑，这是利诱不成，开始上威胁了？这老东西，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三大爷，您这话就太客气了，也太见外了。”杨富贵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院里邻里邻居的，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这是人情。跟厂里的事儿，那是两码事，得按规矩来。”
“我这人，您也知道，一向公私分明，拎得清。厂里的事，按厂里的规矩办，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院里的事，咱们按院里的人情走，街坊邻居能帮的我一定帮。”
“您放心，只要是合情合理的事，我杨富贵绝不含糊。但要是违反原则的事，三大爷，您也别为难我，我这人轴，认死理。”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也没把话说死，给阎埠贵留了点面子，但也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阎埠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开了染坊，精彩纷呈。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杨富贵年纪轻轻，却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根本不是他能轻易拿捏的。想从他身上占便宜，门儿都没有！窗户缝儿都没有！
“行，行，我知道了。”阎埠贵悻悻地甩了甩手，脸上的笑容也变成了皮笑肉不笑，比哭还难看。“我就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你忙你的吧。”
说完，他也不再多留，哼了一声，黑着脸，背着手，踱着方步，一步三晃地回自己屋去了，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子不甘和怨气。
看着阎埠贵那明显带着不满的背影，杨富贵嘴角微微上扬。对付这种老油条，就得这样，既不能让他得逞，也不能轻易撕破脸皮。毕竟，都是一个院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搞得太僵，以后麻烦事也少不了。
不过，经此一役，杨富贵也清楚，阎埠贵这老家伙，怕是心里己经记恨上他了。以后在院里，少不得要提防着他暗中使些小绊子，穿个小鞋什么的。
“这老东西，算盘落空，心里不定怎么编排我呢。”杨富贵摇了摇头，转身推着自行车进了自己屋。
他倒是没太把阎埠贵放在心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一个只敢在背后算计人的老头子，翻不起大浪。
只是，不知道阎解成那边，对他爹今天的这番操作又会是什么态度？如果阎埠贵回去添油加醋一番，颠倒黑白，阎解成会不会也对自己心生芥蒂？那小子，看着老实巴交的，但心思也不浅。
生活的乐趣，不就在于解决一个个麻烦，看清一张张嘴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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