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风暴”的引入,像一剂强效润滑剂,极大地改善了各小组内部的合作氛围。学员们开始学着用一种更开放的心态,去倾听和接纳不同的声音。
整个经世致用堂的“新学”教学,步入了正轨。
然而,当“新学”之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向前时,另一股潜藏的暗流,也开始浮现。
那就是“旧学”的尴尬处境。
作为副教习,张承言老先生负责讲授《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在过去,这本该是所有课程中,最受尊崇、最核心的部分。
但现在,情况变了。
这天下午,是张承言的《论语》课。
老先生手捧书卷,端坐于讲台之上,神情肃穆,声调洪亮,一如既往地,充满了为人师表的庄严感。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此句,乃我儒学之总纲。其意,不仅在于学习与温习,更在于将所学之道,践行于世,从中获得通达之乐……”
他正讲得投入,台下,一只手,犹犹豫豫地举了起来。
是周正。
张承言心中颇为欣慰,周正勤勉踏实,是他最为看重的学生之一。他微笑着颔首:“周正,你有何惑?”
周正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问出了一个让张承言始料未及的问题。
“敢问夫子,”周正的表情,十分认真,没有半分不敬,“您方才所言‘学而时习之’,若……若用林总教习教授的方法来分析,它的核心KPI,应该是什么?”
“KPI?”张承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周正并未察觉,继续以一种探讨的语气,深入地问道:“它的目标受众,是君子,还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它的主要应用场景,是在个人修身阶段,还是在治国理政的实践中?我们又该如何设计一套可量化的评估体系,来判断一个人是否真正做到了‘时习之’,并从中间获得了‘说’(悦)呢?”
“……”
张承言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周正这一连串充满了“林氏风格”的提问,给格式化了。
KPI?目标受众?应用场景?量化评估体系?
这些冰冷、精准、充满了“术”的词汇,像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一首以来所崇奉的、那句充满了“道”的、浑然一体的圣人之言,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看着周正那双求知若渴的、清澈的眼睛,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名为“无力”的恐慌。
他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了。
他可以用一万句优美的辞藻,去阐述“学而时习之”的微言大义。但他却无法用一句精准的话,来定义它的“KPI”。
整个教室,一片寂静。
所有学员,都看着台上那个突然卡壳、面色变幻不定的老夫子。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正在用一种全新的、强大的思维工具,去审视那些古老的、神圣的经典。
然后,他们发现,那些经典,在新的“度量衡”面前,显得如此的……模糊、空泛、难以衡量。
那堂课的后半段,张承言讲得浑浑噩噩。他第一次,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域里,感到了“词穷”。
当晚,我正在办公室里,享受着我那张宝贝躺椅。陈凡则坐在一旁,帮我整理着各小组的进度报告,实则是在近距离观察我这个“魔鬼”的一举一动。
门,被敲响了。
张承言走了进来,神情落寞,步履沉重,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林兄。”他拱了拱手,声音沙哑。
我从躺椅上坐起身,示意陈凡给他搬了张凳子。“张兄,何事如此烦忧?”
张承言没有坐,只是长叹一声,满脸苦涩地说道:“老朽……今日,在课堂之上,被学生问倒了。”
他将周正的提问,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林兄,老朽今日方才惊觉,我穷尽一生所学之‘道’,在你们这套‘术’的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学生们,己经开始用‘KPI’去衡量圣人之言了。长此以往,这世间,还会有人去敬畏那些无法量化的‘道’吗?”
“老朽……是否己经,成了一个无用之人?一个……跟不上你们脚步的……老古董?”
他言语之间,充满了深刻的自我怀疑和“存在危机”。
陈凡在一旁听着,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理解张承言的痛苦。这,是旧时代的“人文主义”,在面对新时代的“科学主义”降维打击时,必然会产生的阵痛。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拿出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炭笔。
我在白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同心圆。
“张兄,你看。”我指着圆心,“这,是你的‘道’。它指向的是‘为何而做’,是方向,是价值观,是‘诚意正心’。”
然后,我指着外层的圆环:“而这,是我的‘术’。它解决的是‘如何去做’,是方法,是工具,是‘格物致知’。”
“周正他们,现在是刚刚掌握了‘术’的强大,所以,会本能地想用‘术’去衡量一切,包括‘道’。这很正常。”
“但是,”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一艘船,如果只有精密的航海仪器(术),却没有目的地(道),那它开得再快,也不过是在大海上打转,最终迷航。”
“反之,如果只有伟大的目的地(道),却没有可靠的工具(术),那它连港口都出不去,只能在岸边空谈理想。”
我将那张纸,递到张承言面前。
“所以,您教的,不是别的。您教的,是这艘名为‘大梁’的巨轮,未来要驶向何方的‘航海图’,是所有驾驶者心中,必须时刻校准的‘罗盘’。”
“而我教的,只是如何更高效地‘升帆’、‘掌舵’、‘观星’的‘应用软件’而己。”
“您,是这所学堂的‘操作系统’,我是‘应用软件’。您觉得,操作系统,会过时吗?”
张承言怔怔地看着那张简单的同心圆图,听着我这番新奇却又无比贴切的比喻,浑浊的眼中,渐渐地,重新亮起了光芒。
“操作系统……应用软件……”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脸上的迷茫,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所取代。
他明白了。
他不是要被淘汰了。而是,他需要找到一种新的方式,一种能让新一代“用户”听得懂的方式,来阐述他那套古老而又重要的“底层代码”的价值。
“林兄……”他抬起头,对着我,深深地作了一揖,“老朽,受教了!”
他转身离去时,腰杆,重新挺得笔首。
我看着他的背影,重新躺回我的躺椅,心中暗道:【呼,总算把这位老同志的思想工作给做通了。不然,这‘政委’要是撂挑子,我还得自己上,那得多累啊。】
而一旁的陈凡,全程目睹了这场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向上管理与思想引导,心中对我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他看着那个重新斗志昂扬地走出去的老先生,又看了看那个己经闭上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不仅能颠覆世界,他还能……轻松地,粘合一个破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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